南宋小子伍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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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夜语未来

    且说伍十六离开后,心想自个又沦为孤家寡人,倒不如进城寻杨林去,混顿酒饭填饱肚子,也省得回家独自冷清。

    伍十六并不担心寻他不着,要么是他常去的赌坊、妓馆,要么就在衆安桥头的勾栏瓦子厮混,若是再寻不着,必定是身上没了银子,在他城内清风坊的宅子待着。

    果不其然,没多长时间便在一家唤作“贵乐楼”的赌坊寻到了他。

    且说这贵乐楼,“贵”倒未必,三教九流,只要身上银钱达二两之数皆可入内;“乐”却名副其实,单双、骰子、四门方宝、牌九、番摊、六博、选仙、彩选三十来班赌术,直叫好赌之徒乐不思蜀。

    进了柜坊大门,两侧各栽几盆摇钱树,中间佛龛供奉着关二爷,坊中大厅赌徒、博主(清朝开始称为“荷官”)、赌妓各色人等熙熙攘攘。

    场子周遭有一威严中年教头,带着一帮凶神恶煞的护坊,随时惩治闹事、出千的不轨之徒。

    但凡开赌坊的都有几分来头,这贵乐坊的坊主姓莫,名伯祥,是魏国公史浩的一门远亲,稍有耳闻的人自然不敢来贵乐楼闹事,除非是初到临安的愣头青。

    莫伯祥开坊做生意为的是赚钱,自然不会仗势欺客,供奉关二爷便是说明本坊是谨守行规的。临安府大小赌坊有千百十家,明里暗里都在拉拢客源,他也决计不会做这自断财路的事。

    伍十六换了二两银子的筹码,来到一张赌大小的台子前,与杨林隔了几个人站定,只眼神示意一下,也不搭话,便“各自”耍起来。

    只见那博主双手握住骰盅,手腕飞舞,接着将骰盅往桌子上一扣,嘴里念念有词:“买大买小,错爱不究,买定离手,如如不动。”

    伍十六始终盯着博主的面孔,最后时刻将一两银子的筹码滑到“小”的圈子里,而杨凌迅速将半两银子的筹码滑到“大”位。

    一帮赌众眼冒血丝,盯着骰盅,扯着嗓子叫嚷“大”、“小”。

    只见博主缓缓掀开盅盖,露出了三粒骰子,朗声说道:“一二六,九点小……”

    “袄比,怎么是小?”

    “个老子,总算赢了一把!”

    “他娘的,又输光了!”

    “哈哈哈哈,赢了、赢了、我赢了……”

    伍十六眨眼赢了一两银子,自是眉开眼笑,杨林撸起袖子,喊道:“老子还不信了!再来、再来!”

    赢者乐得笑,输者怨着骂,笑骂之声此起彼伏。

    博主自不说话,动作潇洒一抄桌面,将三粒骰子吞入骰盅,一阵剧烈摇动,又是“啪”的一声扣在桌上,依然是老套的词儿:“买大买小,错爱不究,买定离手,如如不动。”

    伍十六眼神从博主面孔挪开,快速往“小”圈里推了半两银子的筹码,杨林则随后往“大”圈里滑了两枚百钱的小筹码。

    这是伍十六想出来的一个赌大小的法子——通过博主眼神与表情变化来推断骰子大小。

    可这做博主的哪个不是经验老道之辈?破绽几近于无,自是难以辨别。

    伍十六本不是有恒心之人,可在这件事上是非常执着、有大毅力的。花了数月时间,辗转十数家赌坊,观察数百博主,终于在两家赌坊发现了两个有细微破绽的博主,这贵乐楼摇骰子的博主便是其中之一。

    他觉得开“大”时,便下一定数目筹码的“大”;以防万一,另一人下半数筹码的“小”。

    这个法子不能获得最大盈利,但相对稳妥,不说稳赢不输,十之七八却是赢的。

    为保险起见,二人从不在同一赌坊连续去耍,今天去这家隔两天再去那家;赢钱之后,二人也是分头离开。

    这也是伍十六多虑了,他俩不算出千,赌坊自然不会为难他们。再说了,偌大的赌坊可不会在意他们这种赢二三两银子的小角色。

    二人有输有赢,耍了个把时辰便一前一后离开了贵乐楼。出了门也不同路,沿街反向而行,不大会儿到了上瓦子附近的一家小饭馆汇合,拣了一个靠里的方桌坐下。

    杨林急忙问道:“石榴,赢了多少?”

    伍十六虎着脸拿捏道:“叫表哥!”

    杨林听他如此说道,便知是赢的不少,说道:“表哥,快说说,赢了多少?”

    伍十六嘿嘿一笑,压低声音说道:“今儿个手贼壮,赢了三两六钱。你输多少?”

    杨林道:“一两三钱。那咱是赢了二两三钱,啧啧,每天能赢这么多就美了!”

    伍十六啐道:“也是运气好,出去撒了泡尿,谁承想躲过一把豹子,不然哪能赢这么多?”

    杨林嘻嘻笑道:“要不待会去百花楼乐呵乐呵?”

    伍十六干脆拒绝道:“不去!”

    杨林说道:“有贼心没贼胆!每次都只我一个人去,扫兴!”

    伍十六说道:“嘛个板板!老子能跟你比?我得自个攒钱讨老婆。”

    杨林道:“要我说,你也是太过小心,咱要是每天都去赌坊耍耍,一天赚他个几两银子,一个月下来得赚多少?一年又赚多少?到时别说讨一个老婆,就是讨几个,银子也够了。”

    伍十六说道:“你是光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揍,你咋不想还有输钱的时候?这赢的抵了输的,还能剩几两?若是被赌坊的人发现,不得剁了咱俩的手!”

    杨林满是不屑,说道:“咱俩又不是老千,凭什么剁咱俩的手?”

    伍十六道:“小心使得万年船。再者说了,小赌怡情,大赌伤身,你不见多少人输得倾家荡产。”

    杨林不耐烦道:“得得得!要我说,你脑子滑溜,我拳脚利索,咱俩联手还怕闯不出名头?”

    伍十六说道:“能创出屁的名头!趁早死了那份心,还是找个正经营生,不愁吃喝、没灾没害的就好。何况今时不同往日,老子是要娶老婆的人,可不能胡闹了!”

    杨林听了吃惊,问道:“怎么好好的就要娶老婆了?是谁家的小娘子?”

    伍十六道:“你家的。”

    杨林啐道:“滚!想娶老子的女儿,你不怕乱了辈分?就算不怕,也得等个二三十年。万一老子只生儿子不生女儿,你不得打光棍?”

    伍十六说道:“是你的干妹妹。”遂将伍二娘认香儿做干女儿之事说于他听。

    杨林听了又惊又笑,连连笑道:“好!好!好!”他自是为兄弟高兴,又有其他心思,说道:“石榴,你娶了我妹妹,便是我妹夫,我便是你舅哥,是也不是?”

    伍十六说道:“那是自然。”

    杨林又是哈哈大笑。他只比伍十六小了两个月,可自觉得还比他高了大半尺、重了数十斤,却只能做小,伍十六又老是拿捏,让他大大不爽,此刻终于有了大他的名分,怎能不乐?随即说道:“小石榴,快唤声‘舅哥’听听。”

    伍十六啐道:“你先叫‘表哥’再说。”

    俩人说笑一会,填饱肚子,打了三斤酒,一道儿回杨林城里的宅子了。伍十六要平分赢来的银子,杨林说他正是使钱的当口,死活没要。伍十六也不矫情,便全收了。

    俩人并排坐在地上,就着花生米喝着小酒,一递一回说起了话。

    伍十六开口说道:“前些日子我认识了两个大人物,一个唤作陆游,是个当官的大文豪,一个唤作德光,是灵隐寺的住持……”

    杨林以为他又吹牛说大话,不屑说道:“狗屁大人物!还以为跟大刀宗陆宗义、少林寺玄德大师一样有名头的人物,他们两个,哼哼……老子一个都不曾听说过。”

    五十六道:“他们不是武林人士,你没听说过也正常。可这俩人着实了不起,不信你明儿回去问你娘跟香儿,她们都是知道的。”

    杨林又道:“就算是大人物,跟你有甚关系?能在衙门里给你谋个差事?还是能给你几千贯香火钱?”

    伍十六恼道:“嘛个板板!能不能别总打岔?”

    杨林笑道:“好、好、好!你说、你说。”

    伍十六说道:“这俩个人都是有大学问的,起先文绉绉的说了一堆,我也听不太懂,但他们去祭拜武穆大人和隗顺前辈,说明也是有义气的人……”

    杨林插话道:“那可不是!武穆大人和隗顺前辈都是义薄云天的大英雄,他们能去祭拜,就冲这点,我杨林敬他俩是条汉子……”

    伍十六听他又打岔,瞪他一眼。杨林端酒跟他碰杯,嘻嘻道:“喝酒、喝酒。”

    伍十六喝完酒,继续说道:“他俩还讲了些民族大义的言论,咱是老百姓,管不了什么大金大宋谁好谁坏、谁胜谁败,可他们问我想做什么营生,左问我右问我,说了不少行当,竟没有一个是我有能耐做的。

    林哥儿,我且这么问你,如若不是姑母,你有什么能耐住这清风坊的宅子?哪来的银子花天酒地?”

    杨林自不服气,腾地坐直身子,说道:“说的什么话?赌大小赚钱不是能耐?再不济,老子、老子……去当个护院,也能赚些银子。”

    伍十六道:“俗话说十赌九诈,无赌不诈。这生手怕熟手,熟手怕高手,高手怕千手,千手怕失手。你以为咱这点小伎俩,就能稳赢不输?这是咱没遇到厉害的,要是遇到赌神赌圣赌尊这样的人物,不要说赢钱了,人家就算剁了咱手,咱都没地儿喊冤。

    再说说你这身手,咱自己兄弟关起门来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就是力气大些,真和武林高手对上了,能走个三五招也就顶天了。

    再说了,我在春来客栈做了几天跑堂的,都跟掌柜的吵翻跑了,就你这暴脾气,能安心做个护院?”

    杨林泄气,骂咧咧道:“他娘的,早都没仔细琢磨,原来老子竟是个没用的人!”

    伍十六跟他喝了杯酒,说道:“以前倒不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想想成亲以后一家老小要养活,这才犯起愁来,早晚得寻个长久的营生才是正事。”

    杨林问道:“不是说那读书老儿和住持和尚都是个人物,你既和他们有些交情,何不投靠他们寻个前程?”

    伍十六也听伍二娘说起过这些,寻思下来,觉得讨份生计断无可能,能跟德光把元宝讨回来就谢天谢地了!

    于是叹道:“哪有什么交情?不过萍水之缘罢了!咱自个几斤几两,人早已心知肚明,就算我厚着面皮开口,他们也会拐着弯推辞的,最多给我几个银钱打发了事。”

    杨林家境殷实,混混日子乐得潇洒,根本不需要担心生计,更不会费脑子考虑未来之事,此刻早已有些烦躁,说道:“担心个鸟!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咱总有个生活的门路,难不成咱前面只剩条绝路?”

    伍十六跟他絮絮叨叨大半个时辰,酒肆、茶馆、布店、米铺等等,连开赌坊妓馆都有考虑,统统合计一遍,就是没个自己能做得来的。

    对于无计可施之事,他一向有自己应对的方式——船到桥头自然直,豁达也罢,无奈也罢,至少暂时不必再烦恼。

    伍十六心想:老子有现银子四两多、跟德光讨个十两的元宝、官府再给二十贯钱,加起来得有四十八贯钱,还担心个鸟!且走一步算一步,大不了没钱了就到贵乐楼赢些回来,决计不让香儿吃苦遭罪便是。

    他一拍腿,豪声说道:“嘛个板板!想这些鸟事徒增烦恼!林哥儿,给哥满上,喝酒!”

    杨林笑道:“这才对嘛!你一本正经地跟老子说话,老子反倒觉得你不正经了!”

    伍十六瞪他一眼,惜字如金。

    “滚!”

    那一夜,伍十六彻夜难眠。

    这是他第一次郑重地畅想未来之事,心里两个小人儿直打架。

    一个道:大丈夫顶天立地,总该干番事业,不说光宗耀祖,至少让别人提起我伍十六时,竖着拇指赞我是条响当当的汉子。

    另一个道:干个板板事业!老婆孩子热炕头,今儿有酒今儿醉,安安稳稳把你自家的小日子过好得了。

    一个又道: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如今成了家,不得想着立业,总不能让自己女人瞧我不起。

    另一个又道:立个屁的业!穷苦百姓家家的,能好好活着就不错了,立志立业是你穷苦百姓能妄想的?

    ……

    两个小人儿打了一夜,都没分出个胜负。

    过了卯时,伍十六方才起了困意,听杨林嚷着要回镇上看望未曾见过的弟弟妹妹,顿时又睡意全无,一骨碌爬起来随他一道回家。

    “嘛个板板!一日不见香儿,怎么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管他将来如何,先回去看看亲亲老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