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小子伍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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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纳采

    但见伍二娘掏出一小块碎银给小宝,说道:“小宝,外面道上有货郎担儿,去买个小玩意儿耍耍。”

    小宝刚伸出手又忙缩回来,瞄了姐姐一眼,没敢去接,却在自己肚里埋怨起伍十六:“整日里说疼我,就只买了些零嘴,也没见买过一件杂耍的玩意儿!”

    香儿急忙推辞道:“这怎么使得?”

    伍二娘非让小宝接着,香儿再推辞,几番推让下来,伍二娘板着面孔道:“今儿过来串门,一时没想起家里还有个韶年小儿,竟空手来了,要是被间壁邻里瞧了去,岂不吃别人笑话?我却做不得这样的人。”

    香儿听了哪好再推辞?小宝道了谢,拿了碎银出了门,一瘸一拐倒是跑得飞快。

    伍二娘差走了小宝,拉了香儿坐下,取出两只木雁,但见木质紧润、纹理细密、雕刻精湛、栩栩如生,端的不是凡物。

    香儿哪能看不出这是纳采所用奠雁?登时俏脸红个通透。

    只听伍二娘道:“按理说,本该跟你家长辈提亲,只是令尊英年早逝、令堂芳龄仙去,族里也无其他长辈,不得已通权达变,这才当面向你提了。”

    香儿可不像伍十六那般,早把婚嫁之事提前谋划周全,此刻听伍二娘说起,她一个女儿家怎知如何应答?联想起自己身世,心里难免起了悲凉,一时间竟流起了泪。

    伍二娘见她难过,随即握住她手柔声说道:“二娘是十六的姑母,也是个媒妈妈,这婚嫁的事算是懂的,二娘知道你为难,也不把你当外人,便掏心窝子跟你说说我的主意,至于愿不愿意嫁给十六,全凭你自己做主。”

    香儿擦了眼泪,说道:“愿听大娘吩咐。”

    伍二娘娓娓说道:“我先前已听十六说过你姐弟遭遇,也是心疼你们姐弟,思来想去才决定说这番话,如若有不妥之处,还望小娘子不要见怪。”

    香儿忙道:“大娘自是一番好心,小女子怎敢见怪!”

    伍二娘说道:“我当女儿时排行老二,大家都唤我作‘二娘’,你叫我‘二娘’便好。”

    香儿听后叫了声“二娘”。

    伍二娘说道:“令尊令堂过世得早,留下你姐弟成了孤露,合着你命苦,又遇着了歹人,流离失所的沦为乞儿。”

    “唉……”伍二娘叹口气继续说道:“这年间,生为女儿身就是罪孽,孤露、遗弃孩童,五七成多是女儿。

    若运道好的,婴孩时被收进了慈幼局,以后学习道业,不管被人收养或是雇佣,将来也能过活。运道不好的,立不住活不成的大有人在。

    能立住活下来的,也都凄苦伶仃,被大户人家买回做奴仆的,被人牙子卖给作坊做工的,没着没落沦为乞儿的,俊俏的挑了充官妓的,更出色的被青楼妓馆买了去,从小好生养着,教习些琴棋书画、乐礼诗词,或成青楼的花魁头牌、或嫁入大户做个小妾。

    还有些地方,直接将孤露女子充了官妓营妓也是有的,那个中心酸也只有自己体会,又能与谁说?”

    伍二娘说的这些,她大多是知道的,有些更是深有体会。当年之所以逃离湖州老家,乡绅的霸凌是主要因由,可青楼妓馆的逼迫也不曾间断过。

    她宁为乞丐也绝不为妓,哪怕卖艺不卖身,只在青楼里唱诗词曲儿、只在勾栏里弹唱评书。倘若当初被青楼妓馆拿住了,她势必宁死不从,可……别人如拿小弟性命作威胁,怕只怕连死都不能由己。

    香儿听了沉默不言,心里如此思量一番,半歇才说:“二娘说的都是有道理的。”

    伍二娘接着说道:“你姐弟虽说生计辛苦,可兄友弟恭,相依为命,不受离散之苦,也算是甘之如饴。

    可这行乞总不是长久之计,先不说辛不辛苦,你也该为小宝将来做打算,小宝已到韶年,拈指间五七年便过去了,到了婚娶的年纪,能盖个立脚的家舍吗?能凑得齐娶妻的聘财吗?就算是入赘,不也得一笔不菲的嫁资?

    再说句不中听的,有个未出嫁的女兄、再顶个乞儿的名声,就算是入赘,也怕寻不到情愿的人家。

    香儿,二娘话说得粗糙,可这话糙理不糙,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些年,再难听的话香儿都听过,伍二娘句句都是实话,也是为她姐弟推究考虑,自然不会觉得逆耳,说道:“二娘说得句句在理,小女子都听心里去了,是……是该为小宝早做打算。”

    伍二娘喝口茶,放了盏托,说道:“二娘看你也是个刚强的人,自是不会让自己小弟不能婚嫁,眼看着你吴家绝后吧?恐怕入赘也是断然不会考虑的。”

    香儿之前从未想过这些,此刻听她说起,又句句在理,思绪已顺着她想了,听了忙道:“这是万万不会的,否则我死后有何颜面见我爹娘?”

    俗话说:“媒人嘴,听到畏。”但凡媒人,皆是巧舌如簧,能说会道,正是:一番甜言说诱,直教男如封涉也生心,几度软语调和,女似麻姑须动念。

    伍二娘自然不会像恶媒那般,为了赚媒人钱而颠倒黑白、满嘴谎话、隐瞒缺点、粉饰太平,但言语技巧、谈判机关、心思揣摩却是胜人一筹的。

    纵使香儿聪慧,比起伍二娘则显得稚嫩了,言语说辞哪能绕得过她?

    又听伍二娘说道:“也不是说你姐弟二人没有出头之日,可咱们做女人的,谁不想找个好的人家?

    虽说现今不甚讲究‘门当户对’,可那都是对官宦人家和富贵人家的,他们是当官的图个钱财、富庶的图个名声。

    即便看上贫苦家的漂亮女儿、青楼妓馆的头牌姑娘,能娶妻当夫人?无非贪图青春美貌,诗会聚会侑酒壮门面,买回去做个妾罢了。

    若能日久换真情也算值了,可实际上他们心里还是瞧你不起的,没听他们说‘从来有色者,必然无德’么?”

    伍二娘往门外瞧了一眼,小声问道:“前些年传那严幼芳的遭遇,可听说过吗?”

    香儿点头道:“街头巷尾传了不少,自是听过的。据说名叫严蕊,在台州乐营为妓时才取了小字为幼芳,都说她是个极貌美有才华的奇女子。”

    伍二娘没接香儿的话,自顾自说道:“这些当官的士大夫都不是好东西,尤其是那个叫朱……朱晦庵【注1】的,听他名字就觉得晦气。

    他们文人争闲气,何故殃及人家一个弱女子?无端的关了两个月监,逼招拷打,受了不少罪,要不是武穆大人家三郎岳霖出手相救,不得冤死在狱里?

    还有那唐仲友,人家姑娘对他讲义气,宁死不招,他倒好!就眼睁睁瞧着人家姑娘挨打受罪?净辱没了‘仲友’这好名号!

    所以说,这女儿家还是找个本分人家做妻为好,虽没有富贵人家排场,但平淡自在,也不受那些冤枉气!”

    香儿心想:“想不到现今的媒人还得懂这些!莫不是伍二娘也知道那首《卜算子》?借严幼芳提点自己?”

    又禁不住暗自心叹:“人传那严幼芳作了不少好词曲儿,‘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这句尤其为好,不知道触动了多少姑娘情怀、唱哭了多少爱卿魁首!”

    这倒是香儿想岔了。伍二娘一个媒人,爱听的都是消息传言风闻奇谈,那会留意那些听不懂的诗词?说起严幼芳的故事,纯属歪打正着,勾起了香儿的感怀。

    香儿凄然说道:“我本就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儿,谁能想造化弄人,竟到了现在这般境地。”

    伍二娘安慰她道:“人有旦夕祸福,谁都说不准的。”

    随即又转口笑道:“谁能料到你跟小石榴竟阴差阳错地遇着了,也不知该说是他蒙了福还是你遭了祸?这老话儿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也合着你俩有缘。”

    香儿登时红了脸,羞得不知如何言语。

    伍二娘收起笑容,正色道:“既然是老天爷安排好了的,那二娘自不能眼睁睁地看你俩误了这份良缘。

    你有天仙般容颜,又谙熟诗书、懂得孝诫礼仪,若是双亲健在,就算给千贯媒人钱,老婆子我都不敢登你家的门提亲!

    这也算是我老婆子的造化,竟能有幸给你这么个标致人儿说媒!若要是说成了,就是那戴盖头的媒官也得羡慕我几分!”

    那戴盖头的媒官可是专给官家、宫廷贵族说媒的。香儿听她如此抬举自己,忙道:“二娘可是折煞小女子了!承二娘厚爱,又劳二娘费心,小女子感激都来不及,哪敢想是二娘攀了造化?”

    伍二娘心道:不愧是懂得孝诫的,说句话都让人受用得很。这门姻缘真成了,倒是小石榴天大的造化!

    于是接着说道:“十六这孩子呢,爹娘走得早,这么多年也着实不容易。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虽然有些顽劣,可脑子活泛,心底善良,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他说中意你,将来必定会真心诚意地待你,绝不会辜负于你的。

    他可是给我交过实底,你若是愿意委曲下嫁,他不要你一文钱的嫁资,而且愿意尽全力抚养小宝成人,就算你想让小宝科考入仕,他就是砸锅卖铁也绝不含糊。”

    香儿听了心里一凛,脱口说道:“科考入仕可不是一般人家供得起的!”

    随即觉得失言,急忙说道:“他自己都不宽敞,我哪忍心有这般奢望?”

    说完也觉得不妥,又急忙改口道:“只要他真心待小宝好……”

    这又是什么话?

    香儿顿时满脸羞红,言语混乱:“我、我、小女子……”

    伍二娘乘势问道:“你这可是答应了?”

    PS:

    1、朱晦庵:朱熹,字晦庵。

    唐仲友时,严蕊是台州有名的营妓,严蕊敬唐仲友人品,唐仲友爱严蕊才华,成就了当时的一段佳话。

    淳熙九年(1182年),时任台州知府的唐仲友与时任浙东提举的朱熹产生嫌隙,又因唐仲友的永康学派与朱熹的理学相对,朱熹便借“居官不存政体,亵昵倡流,有伤风化”为罪名之一弹劾他,并将严蕊投入狱中,严刑拷打、威逼利诱,让严蕊招认与唐仲友有染,严蕊誓死不愿屈服,先后坐了两个多月的牢。唐仲友正与朱熹争锋相对,无暇顾及严蕊。

    此事朝野议论,震动了宋孝宗,孝宗认为他俩是“秀才争闲气”,将二人平调走了。

    岳飞之子岳霖接任浙东提举,知晓严蕊蒙冤受刑,甚为同情,让她作词诉冤,严蕊便作了有名的《卜算子·不是爱风尘》。岳霖听罢,感叹无限,为其脱籍从良。

    卜算子·不是爱风尘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