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小子伍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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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四个老顽童

    “延之兄此言差矣!”

    说话之人看上去五十五六岁,一身儒生服饰,温文尔雅,名王厚之,字顺伯,号复斋,时任军器监主簿,出生于世代书香门第,曾高祖为王安石四弟王安礼。

    王厚之性格忠恳内出,刚直不阿,全然不觉他是玩笑之言,一板一眼说道:“韩节夫恩荫入仕,从五品武班,奉知阁门事的差遣,素以其曾祖韩太师为范,怀抗金恢复之志,然身居阁职岂能酬壮志?故每逢论及北伐之事,必愤然不已,我料他绝无滋事哗众之意。”

    陆游怅然说道:“如此说来,这韩节夫倒是有志之士。我大宋男儿若皆能不忘国耻、誓死报国,驱除金贼、复我中原,亦不是难事。”

    王厚之应道:“正是如此!虽说金贼势强,可自完颜雍推行‘女真为本’以来,民间矛盾日盛,各路起义此起彼伏,此时北伐必会里应外合,成内外夹击之势,大事可成!若是一味徐徐图之,何时方能可图?无非开脱之词罢了。况……”

    他正侃侃而谈,却听人喝止:“顺伯,今晚只谈风月,不论朝政。”

    杨万里听他俩谈论北伐之事,忧心、烦心皆生心间,便出言打断二人谈论。

    今日朝会上,先是入京朝官谢恩、告老官员陛辞,接着便是老生常谈的战和之争,剑拔弩张地争论个把时辰,没有任何意外和惊喜,又是无果而终,结束了朝会。

    今晚本是为迎接、宽慰好友而起的诗会,杨万里自是不愿再谈论此事,于是说道:“伯顺,听说你最近得了块上好的碑拓,何时让我们开开眼?”

    王厚之与杨万里都是当世有名的金石【注1】学家,二人当初也是缘于金石结交。

    王厚之会意,随即说道:“玉石倒是稀松平常,不曾有入眼的。不过,小弟近期整理了一些钟鼎卷集,还要跟诸位兄台请教一二。”

    几人一惊,陆游惊异问道:“顺伯又要立言?”

    古时文人崇尚“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即修养品德、建功立业、著书立说。直白说来,便是做人、做事、做学问。

    王厚之谦虚说道:“不过是整理了一些粗浅的钟鼎彝器款识,还要仰仗各位兄台作序题跋。”

    杨万里眼冒金光,急切问道:“可有稀奇的?”

    “快别谈那些破烂瓶瓶罐罐的,难道又要把我和务观兄晾在一旁?诚斋丈人,哪有你这样的待客之道?”尤袤急忙插话说道,应该已有多次被晾在一旁的遭遇。

    杨万里笑道:“不谈、不谈!今次诗会呢,咱们不设主题、不限韵脚、不求即兴,只图个乐呵、消遣时光,如何?”

    王厚之笑道:“楼下的才子佳人怕是要失望了,整晚翘首以盼,竟盼了些消遣之作。诚斋丈人以后再结诗社,怕是没这般热闹光景了!”

    “哈哈,无妨、无妨!”杨万里不以为意,转身对厅中一中年男子说道:“才臣,你去庭中看看,莫要怠慢了楼下的才子佳人。万一真像你王世叔所言,以后没他们来捧场,老汉我可要晚景凄凉了喽!”

    叫“才臣”的中年男子姓王名子俊,乃是杨万里亦友亦徒的吉水老乡,二人于乾道元年(公元1165年)交游,关系融洽友爱,如长兄与小弟一般。

    待王子俊下楼后,王厚之说道:“才臣极有才学,可惜科考屡次败北,虽得周知院【注2】与诚斋丈人推荐,出任一些地方幕僚官,纵是汗血盐车、沧海遗珠!”

    陆游似有所感,叹道:“潜心学问,未必不是好事!”

    尤袤突然举杯笑道:“哈哈哈……!与其长叹,不如:畅饮美酒诗作兴、醉解百愁颠为乐!”

    听闻尤袤豪言,众人轰然和应,痛饮尽欢。

    “今晚作诗消遣,不如诚斋丈人先作拙抛砖,引下我们的良玉。”

    “哈哈……好!那老夫就献丑了。”

    杨万里一举饮尽杯中酒,走至桌案前稍思片刻,握笔挥豪:

    一角竹亭四老童,

    嘻嘻哈哈笑谈中。

    怪生无醉都痴颠,

    不是酒疯是乐疯。

    杨万里每写一句,尤袤便读一句,一首四绝作完,陆游忍不住笑道:“普天之下怕是没人能认得这首四绝乃是诚斋体!”

    “哈哈……诚斋丈人这是自毁英名啊!”

    杨万里放下毛笔,朝尤袤说道:“尤书橱,我这砖抛了,也该引出你的玉了吧!”

    尤袤双手在胸前交叉摆动,说道:“不成、不成,如作得你这般水平,还需再喝两杯酝酿酝酿才行,让放翁三丈先来。放翁三丈,你先来!”

    陆游酒兴正浓,听尤袤说话也不推脱,放下酒杯洒脱道:“诚斋丈人作此‘佳作’……那我作一阙长短句相和吧。”

    陆游蘸墨润笔,斜行作草,片刻工夫一阙《临江仙》便跃然纸上:

    暮春催成新绿,竹亭收尽残红。

    酒兴还与老友同,无醉真堪笑,笑还分伯仲。

    只道佳句易写,那知趣诗难工。

    酒散兴罢全是空。

    两对老顽童,四个老来疯。

    尤袤看了拍手直笑:“和得好、和得妙啊!‘只道佳句易写,那知趣诗难工。’这句太好了!知我者务观啊!”

    杨万里也赞道:“绝对是佳作天成!尤其以‘两对老顽童,四个老来疯’这句为好!”

    只有王厚之不甚赞同。只见王厚之吹胡子瞪眼道:“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务观兄,你是把乾道八年离果州时作的《临江仙》改了吧?好好一首传世佳作被你改得面目全非!”

    陆游给王厚之斟满酒,又给自己满上,举杯邀道:“一首陈年旧作能博众位兄台一乐,也算物尽所值!”

    “说的是。我也和一首……”

    王厚之不等尤袤说完,便垂首顿足道:“延之兄,你就别跟着起哄了!消遣作乐也就罢了,糟践佳作可就是罪过了!至能兄【注3】要是知道了,必会羞于与你三人齐名!”

    “吟诗作词本就是赋真情、抒胸意嘛,偶尔恣意放纵也无伤大雅。苏子瞻纵情放笔:老夫聊发少年狂、酒酣胸胆尚开张,这一阙《江城子》何等豪迈!更是别于柳七郎【注4】风味,自成一家,开豪放一派。咱虽比不得苏子瞻,但小酌抒情、自得其乐,还是使得的!”

    “哈哈哈……延之此言不差!”

    尤袤清清嗓子,说道:“且听我和一首七绝:

    一载两年过六旬,

    今宵开怀只闲身。

    细味酒色斗清气,

    荡漾烟波放笑人。”

    杨万里伸出拇指赞道:“好!”

    陆游亦开怀附和:“好诗!”

    “务观兄怎么也跟着胡闹!”

    “哈哈哈……胡闹……也挺好,总比吟风弄月、琐细卑弱要好。”

    南渡初期,虽然局势危急,但士气尚盛,诗坛风气也颇为振作。而随着偏安局面的形成,诗坛风气变得萎靡不振,吟风弄月的题材走向和琐细卑弱的风格日益明显。

    有志之士大夫等对此痛心疾首,极力摆脱江西诗派末流之弊病,不流于世俗风气,力求别辟蹊径,建立起自己的风格,如陆游的“从军乐”、杨万里的“诚斋体”、范成大的“田园诗”等等,革新诗坛风气,形成宋诗又一繁荣时期。

    故此,陆游才会有此一说。

    王厚之虽不工于诗词,却是赞同陆游这一说法的。开怀一闹总是胜于强说新愁的,遂不再多做纠结。

    “诚斋丈人、放翁三丈,走走走,楼下看看去,咱们再作几首这样的诗词,我怕会气煞顺伯老弟!”

    杨万里点着手指说道:“尤书橱,你呀你……又找借口开脱!”

    若是他人看到四人这番强调,必会大跌眼镜:这还是传说中的文坛大家吗?

    楼下热闹非凡,每隔一段时间,便有颇为不错的诗词写在纸笺上在众人手上流传观看,多会得到或真心或捧场的夸奖赞美,也会有人发表些看法,多是斟字酌句的商榷,如讨论某某字换作其他字会不会更好,诸如此类商榷基本上都无伤大雅。

    即使有人往日之间有些嫌隙,也绝不会在这般场合刻意贬低对方诗作。

    这些纸笺最终会传至王子俊等负有诗才名望的人手中。王子俊则会加以甄别,不甚出色的,便谦逊地建议尚需改进之处;出类拔萃的,便收在一旁,等候楼上几位大家的点评。

    其实自唐朝以来,诗文经过数百年的发展已至鼎盛,不论词藻或意境,都很难超越历代圣贤和当世大儒的名作。当然,也不能以过高的标准要求和苛责读书人,识别有潜力、肯用功的后辈,加以指点提携,以期其能青出于蓝,方为文坛正道、方为大家担当。

    当杨万里、陆游、尤袤、王厚之四人下楼后,厅里逐渐安静下来,此时诗会终于进入了关键阶段——今晚能否扬名全在于这四人的看法。

    史弥远站在前列,随同众人向四人行礼后,又向陆游作揖行礼:“小侄拜见世叔。”

    陆游先前在楼上时已知史弥远来参加诗会,刚也在人群之中瞧见他身影。只是史陆俩家是姻亲,其父史浩对他亦有举荐之恩【注5】,是故不想在众人面前显得过于亲近而落了他人口舌。如他的诗词实属不错,自会不吝赞赏的。如今他当众行礼问候,反而不便多作褒扬了,与他寒暄几句后,到厅中右首的位置坐了下来。

    四人看过王子俊拿上的纸笺——两首七律、一首五绝、两阙长短句,虽无惊采绝艳之作,但总体还算不错,只有一首五绝能勉强算得上上平。

    低声讨论片刻,由杨万里出面作了点评,既无拔高评价,也无严厉批评,更多的是对在场所有才子的鼓励与期寄。

    按照往常诗会的流程,点评结束后,才子们会向几位大家请教些诗文或其他方面的学问,然后便是才子佳人的游戏……哦……不,是游嬉。

    但今晚注定与往常并不一样。

    PS:

    1、金石:指古代镌刻文字、颂功纪事的钟鼎碑碣。

    2、周知院:指周必大。周必大时任枢密使,枢密使亦称知枢密院事,故简称知院。

    3、至能兄:指范成大,字至能。陆游、杨万里、范成大、尤袤并称为“南宋四大家”,后世称其为“南宋中兴四大诗人。”

    4、柳七郎:指宋朝婉约派词人柳永,原名柳三变,因为在家中排行老七,所以又称柳七、柳七郎。

    5、史陆俩家是姻亲,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时任参政知事的史浩,举贤不避亲,举荐时任大理寺司直兼宗正簿的陆游为枢密院编修。

    6、把古人的诗词改了,勿怪、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