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小子伍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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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读书人也拍桌子干仗?

    “徐徐图之、徐徐图之,又是徐徐图之!”

    西关门外,西子湖畔,一处题名“真珠园”的园林别业,庭院郁葱雅致,楼阁建构精美。

    依湖一幢灯火辉煌的厅宇内,一锦衣男子不知何故拍案而起,竹案上的酒杯倾倒,杯中美酒沿着竹案滴落,厅中的高谈阔论随即沉寂,渺渺歌声亦戛然而止。

    园中一处偏僻角落,几个跟班小厮听到厅里动静,都升长脖子远远地往厅里瞧去。

    只听一个年轻小厮嘟囔道:“嘛个板板!读书人不是都斯斯文文的吗?怎么也跟我一样拍桌子干仗?”

    这年轻小厮不是伍十六还是哪个?

    原来,陆游并不是只身前来临安,因随行的家仆在途中伤了风寒,便将其寄养在钱清镇一个族亲家中,让他康复后再到临安与自己汇合。陆游到了临安后发觉,没个僮仆跟随确实有诸多不便,于是每逢外出、聚会,便带上还算机灵的伍十六充当厮儿。

    伍十六自然乐意之至,能见一些以前从不敢想的大人物,去一些以前从不敢踏足的场合,这要是跟朋友们吹起牛来绝对太有面子了!他都能想象到他们由不信逐渐转为惊讶、再由惊讶转为羡慕的表情。最重要的是每天还有二百文的工钱,从哪能找到这等美差!

    其他几人听伍十六言语粗俗,露出一副鄙夷表情,并未接他话茬。

    伍十六也不在意,自顾自吃着佳果美食。

    厅内拍案的锦衣男子约莫三十四五岁,身高七尺,雍容富贵却不乏威严,此刻胸膛起伏,正义愤填膺。

    同行好友急忙劝道:“节夫兄息怒!杨公今日是款待挚友才特意举办这场诗会,与会者不乏名儒大家,节夫兄切莫失了礼仪。”

    锦衣男子怒气未平,仍是忿忿说道:“国库充盈、兵强马壮,正是收复中原的大好时机,一帮鼠辈保守顽固、不思进取,就知道据险固守,说到北伐就是老生常谈:徐徐图之、徐徐图之,长此以往,猴年马月才能收复中原?等金贼笼络了民心,成了气候,收复中原岂不是难上加难?”

    被称为“节夫兄”的锦衣男子姓韩名侂胄,字节夫,乃是三朝元老韩琦韩太师曾孙、当朝皇太后吴氏外甥,承蒙祖上恩荫入朝任知阁门事。

    话说这韩琦曾与范仲淹率军抵御西夏,在军中颇有声望,人称“韩范”。韩侂胄也是有志之士,自诩将门之后,年少时便立志挥师北上收复中原,入朝为官后更是雄心万丈。无奈他为官多年,一直担任地位显贵、政务清要的阁职,掌管朝会、游幸、宴享、赞相礼仪等事,只加官不管事,与他收复中原的志向毫无干系,因此常郁郁不得志。

    今晚诗会遇到李沐等好友,说起了早朝商议伐金之事,不免有感而发。

    李沐见他兀自说个不停,急忙拉他坐下,低声劝道:“暂且不说这个,莫让他人抓了话柄。”

    韩侂胄的义愤填膺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瞩目,更有几个年轻衙内因他的义愤填膺而义愤填膺。

    “在杨老的诗会拍案呼叫,成何体统?”

    “信口雌黄,妄论朝政!”

    “哼哼,逞口舌之快!收复中原岂是一朝一夕之事?”

    韩侂胄脸色不善,“腾”地一下站起来,怒道:“黄口小儿!不思进取报国,安敢说三道四?”

    一众衙内反唇相讥,却遭一俊秀书生呵斥:“韩知阁忧国为民,你等却出言不逊,还不快快向官人道罪致歉!”

    这俊秀书生身着蓝绢裥衫,应在这帮衙内面前很有威望。几个衙内不敢忤逆,遂向韩侂胄赔罪。呵斥同伴后,蓝衫书生又亲自作揖告歉:“晚辈几个朋友年少无知,不小心冒犯了知阁官人,还请恕罪则个!”

    韩侂胄知道今日说这些不合时景,此刻听他恭敬抬举,又像认得自己,只好忍住心中烦闷不再发作,只是不知他是谁家公子,随即还礼说道:“些许小事,公子不必计较。恕我眼拙,不知公子是……”

    那蓝衫衙内答道:“晚辈姓史名弥远,小字同叔,建康府沿海制置司干办公事,前些日子才回临安,还不得时登门拜访,不曾想在杨公诗会幸会尊驾。”

    韩侂胄听他家门,急忙扶他双臂,说道:“原来是魏国公府三郎,同叔切莫自称晚辈,愚兄痴长你一轮,你我以平辈论处,唤我‘节夫兄’便可。”

    史弥远遂作推辞:“从母而论,同叔合该是晚辈。”

    韩侂胄坚持,史弥远再作推辞,如此三番两次,终以兄弟相称。二人引荐同伴好友,众人皆以大水冲了龙王庙的态度相互寒暄,一场微小风波就此揭过,并没影响诗会的风雅气息。

    宋朝崇文抑武,士人往往同时具备官员身份,政见相近、志同道合者,常缔结诗社,诗社社友或和诗唱乐、交流文艺,或同气相求、共谋政事。

    临安作为都城,高官名流、文人骚客、名公巨卿、游学才俊,齐聚于此,数不胜数,诗社更是多达数十家,而其中佼佼者当属三家,其结社之人,或本人学识广博、久负盛名,或家世显赫、身居高位,或两者兼而有之。

    其一便是杨万里之诗社,其字廷秀,号诚斋,其诗自成一家,独具风格,开创诚斋体,时任枢密院检详官兼太子侍读,这太子侍读的差遣便是当今官家御奉。

    杨万里广结善缘,高朋如云,同社不乏尤袤、陆游、王厚之等文坛大家,亦有朱熹、林光朝、刘克庄、谢谔等道学大儒,其诗社在临安乃至江淮数路都颇具影响。

    其二则是洪迈之诗社,其字景庐,号容斋,学识渊博,四书五经、稗官野史、道释经籍、医卜星算无不精通,著述极为繁富,时拜翰林学士,直学士院,深得官家信任。其父兄均有建树,有美誉为“一门二丞相四学士”(后洪迈也官居宰执,又被誉为“一门三丞相四学士”)。洪迈交友广泛,同社亦有冷世光、林栗等名士大家。

    与杨万里诗社不同,洪迈同社社友坚决反对道学,两社政见不同在高宗庙号与高庙配享二事之争上,表现尤为明显(高宗庙号与高庙配享发生在两年之后(1188年即淳熙十五年),此处不作多表)

    其三乃是张镃之诗社,其字功甫,号约斋,为南渡抗金名将张浚(与韩世忠、刘锜、岳飞并为中兴名将,世称“张韩刘岳”)曾孙,家世显赫,所交俱为名公巨卿,与陆游、杨万里亦师亦友,能诗擅词(后与姜夔齐名,二人被誉为“诗坛上将”)。

    张镃生性豪爽,喜好结交名士大夫,与杨万里、陆游、洪迈、辛弃疾等当世名流均有所交流,与道学党魁朱熹亦有交往。因其宅邸桂隐灵泉造物精致,常为文人休闲雅集、文学聚会之地,久而久之,由其缔结的诗会名气也越来越响。

    凡这三社举办诗会,必会令青年才俊趋之若鹜,若是诗词能有幸获得某个大家的赞赏,名声自会扶摇直上,若更能有幸得到举荐,日后平步青云也不为奇。

    当然,参加诗会的富商巨贾、青楼名妓、风流衙内也是少不了。

    富商巨贾自然不是来附庸风雅的。

    商人逐利恒古不变,想方设法取得参加诗会的资格,目的不过有三:其一,花费巨资承办、赞助诗会,借此宣传自家买卖;其二,争取诗词佳作刻书、印刷、售卖的资格,从中得利;其三,携带才貌俱佳的“女眷”——实为最得意的家妓,希望能得到某个大人物的青睐,为奴为妾,由此结一份善缘或攀一门姻亲。

    许多青楼女子乃至花魁、头牌等名妓,也竞相参加并以此为荣。

    若能有幸作为一首新出诗词的首唱者,必会引领一段时间的潮流,再要遇上像苏东坡《水调歌头》一般的传世佳作,声名和身价都会大幅上扬的。当然,她们心底里还是有些其他期望的,如得一人生知己,足以慰风尘,亦或觅一人生归宿,莫问奴归处。

    也不怪她们有如此想法。乐妓传唱毕竟也是诗词流传的方式之一,再说了才子也是好逑佳人的,传说苏东坡出游一次便呼来多名青楼女子陪伴左右,白尚书(居易)不都还有两个心爱的歌姬么——殷桃小口的樊素与杨柳细腰的小蛮。

    风流衙内自是不能缺的,慕名而来的大都不是纨绔轻薄子弟。

    有些才气的,提前准备好得意的诗作,希望在诗会博得某些大家的赞美与评价;长袖善舞的,心态较为单一,趁机结交朋友、拉拢党羽;风流倜傥的,纯粹是附庸风雅来狎妓猎艳的,毕竟能来参加诗会的大都是临安城的名妓,若能一夜缠绵,传出去自是一段风流佳话。

    据说这次诗会是杨万里为招待好友特意举办的,虽不像上元、中秋等诗会声势浩大,却也相差无几,宴席、歌舞表演都是有的,中间还穿插了诸如飞花令之类的环节调解气氛。

    一众美女才俊流连在庭院一楼,吟诗作词、觥筹交错、歌舞袅渺,气氛活拨,不失古雅。

    相比庭院和楼下的热闹,二楼则清静了很多。

    二楼风景更甚,临窗而望可瞰西湖风光,极目远眺可见夕照山景,昂首望高入眼皓彩朦胧,端的是一处赏景佳地。

    厅中五人皆为儒生打扮,其中三人花甲年纪,一个年逾半百,还有一人四十来岁,言语相谈间,时有佳句频出,或文辞隽永、或意境恬适、或情怀悲愤,总能引发几人共鸣,继而举杯共饮。

    只听一老者悠悠念道:“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好!好!千古佳作啊!放翁三丈身居山阴,仍是笔耕不辍,佳作频出,这首《书愤》定能千古流芳!”

    “过誉了、过誉了!前些时日得知官家诏我来临安听旨,一时心情纷繁复杂,作了这首杂事抒发牢骚,万万当不得各位谬赞啊!”

    “唉!只可惜我辈空有报国之心,却难行报国之力,悲怆郁愤又有何用?”

    “只要雄心不灭,壮志未泯,驱除金贼也是早晚之事。”

    说话间,一年轻小厮疾步上楼,走至堂中一老者面前,打躬后报道:“禀老爷,先前楼下争执,是因知阁门事韩官人动气,与几个小官人发生些许口角,史相公府三舍【注1】出面调和,现在已相安无事。”

    老者正是杨万里,还不及说话,旁边身着绛衫的老者已抢先开口,捋着胡子笑道:“竟有后生敢在诚斋丈人的诗会上拍案呼叫,且是专为务观兄结的诗会,我看八成是来捣乱,抢你风头的……哈哈哈……放翁三丈【注2】,你说是也不是?”

    陆游来临安已近十天,迟迟不得官家召见,也无甚兴致拜访故友、游山观水,整日里意兴阑珊,待在客栈看书写字打发日子。前两日,杨万里遣人相邀,便强打起兴致前来赴约。

    此刻听老友调侃,陆游摇头笑道:“尤书橱呀尤书橱,你呀!还是这般爱说笑。”

    这绛衫老友名叫尤袤,字延之,时任大宗正丞,因酷好收集、珍藏书籍,凡是没有读过的书,都会想尽办法找来阅读并抄录收藏。陆游曾有诗曰“异书名刻堆满屋,欠身欲起遗书围”,以描写他藏书之多。尤袤藏书甚丰,因此得了个“尤书橱”的绰号。当然,这绰号也不是一般人可以叫唤的。

    尤袤仍是笑笑,话锋一转:“这韩节夫未必没有哗众取宠之意!”

    PS:

    1、舍是舍人的简称。三舍,就是三公子、三少爷的意思,是对官宦子弟的尊称。

    2、宋代士大夫私交,常以“丈”字相称,如称司马光为“司马十二丈”,称苏轼为“东坡二丈”。

    宋朝称呼与其他朝代相比,是非常特殊、非常奇怪的。古代文人讳其名,除非有深仇大恨,一般不会连名带姓称呼对方,而宋朝既讳其名又讳其字,所以宋朝文人多以“丈”字相称,如陆游可以唤作陆丈。私交好的,以“姓或号+排行+丈”来称呼对方。但古人排行不是只算亲兄弟,而是按整个氏族里同辈排行。所以考查宋朝某名人排行第几,是非常困难的。我查了很多资料,都没查到司马光怎么就排行第十二了!汗!汗!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