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小子伍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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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文思如尿崩 谁与我争锋

    只见一个年轻小厮挤进了人群中心,匆忙向四人作揖行礼后,拿出一张有些邹巴的纸笺,说道:“陆先生,我、我也作了首诗,能不能让几位先生评论……唔……品评一下?”

    在场众人很是诧异从何冒出了这不懂规矩的小厮,对他的唐突很是不满。再看他衣着打扮既非文士又非官人,更生出了几分鄙夷。只是拿不准厅首四位名公巨卿的态度,没人敢冒头出来加以叱责。

    杨万里三人亦是面面相觑,显然也没明白来者何人、所为何意。

    陆游略显不悦,急忙道:“十六,别胡闹!”

    伍十六之前随陆游赴会,都是相当本分,每次都能得到陆游的赞可。

    今晚,他原本也是很安分的,跟几个跟班小厮候在园中的一处偏僻角落,吃着佳果美食,只等诗会结束便完成了今天的任务,然后领上二百文工钱,赶紧回家看自己那美若天仙的亲亲老婆。

    但,听着园中厅里热闹的声音,他们几个小厮不由慢慢挪得靠近了一些、再靠近了一些。

    在这样文雅而活泼的气氛中,哪怕是他这样未曾读过书的市井小民,都感觉自己沾染了几许风雅气息,仿佛生出了一丝模糊灵感,似乎也能出口成章。

    当听到某些所谓的衙内公子吟诵的诗文也就那般水平,便觉得自己不见得比他们差了!一瞬间,脑中那丝模糊的灵感逐渐变得清晰,一首诗已有了雏形。

    他担心这弥足珍贵的灵感一闪而逝,急忙央求一个面善的才子,帮自己把这首诗写在了一张纸笺上。

    “文思如尿崩,谁与我争锋!嘛个板板!老子也能作诗了!”他登时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豪气,遂更加不知天高地厚起来:“我也让几位先生瞧瞧,万一能得到夸赞,那香儿可不得对我刮目相看!”

    于是乎,他头脑一热,揣着纸笺挤了进去。

    尤袤见陆游识得这小厮,乐呵呵笑道:“好啊!那我就品评一下小官人的大作!”

    伍十六急忙作谢,又跟陆游解释道:“先生,没胡闹!我作的这诗真的很不错,不信你也瞧瞧。”

    陆游想想他确实也算不上胡闹,但也不认为他能作出“真的很不错”的诗,只盼尤袤随意点评两句打发他了事。

    伍十六生怕尤袤不识货,正想上前解释,却听他说道:“嗯,还不错!”

    伍十六心里一喜,说道:“先生果然是有大学问的人!”

    陆游听伍十六说话,顿时心里啐道:“这孩子,平时能说会道的,怎地关键时刻不会说话了?难道不夸你的诗便是没学问了?你这是恭维尤书橱呢还是骂尤书橱呢?”

    尤袤自是毫不在意,把纸笺递给杨万里,说道:“这诗不引经据典,语言浅近明白,章法流畅直至,通篇活泼自然,饶有谐趣意蕴,颇具你几分诚斋体的风格。”

    杨万里接过纸笺端详片刻,心里纳闷:语句的确通俗自然,但怎么着也称不上“还不错”,这尤书橱到底是何用意:是卖陆务观面子还是活跃气氛?

    又看了一遍纸笺上的诗,手指在桌沿上弹动了几下,才娓娓说道:“这首诗开篇充满豪迈之气,相较苏东坡熙宁八年所作《江城子·密州出猎》……也不逞多让!”

    厅中的一众才子听尤袤当着杨万里的面夸赞这小厮的诗乃诚斋体,已是十分惊讶,又听杨万里竟将这小厮的诗与大文豪苏东坡的名篇《江城子》相提并论,更是惊叹不已,只是两位大家对诗文内容只字不提,愈发对伍十六及他的诗充满好奇:不知是哪家的寒门书生?又发出了怎样的杀手锏?今晚过后,怕是要扬名临安城了!

    当然,最感惊讶之人莫过于帮伍十六代笔的那位面善才子了:这样的诗也能博得杨公尤公如此好评?

    一青年官人……嗯……便是那调停纷争的史弥远,也算是临安负有盛名的才子之一,按捺不住好奇,当然也是有几分不服气的——虽说文无第一,但被一介无名之辈比下去,总归是不服的。自己的诗也没获得如此青睐,倒要看看这小厮的到底高明在何处。

    王厚之也当有大作出世,跟杨万里说道:“廷秀丈人,这么吊人胃口太不厚道了,快快念了吧。”

    杨万里露出一丝耐人回味的笑容,将纸笺递给了王厚之:“顺伯,还是你念吧。”

    王厚之接过纸笺看了一眼,只说了声“哦……是首五绝……”随后便没声音了。

    一众才子翘首以盼,等待听得传世大作;诸位佳人望眼欲穿,希望有幸抚琴唱咏。

    过了好半歇,王厚之嘴唇微动,默念了一遍,才开口念道:“老子……”,只是念了两个字又停顿下来。

    众人皆是瞬间愣神:不知素来忠恳不阿的王公是自称“老子”呢?还是诗中开篇就是“老子”二字?

    诗词引经据典都是讲究出处的。已有学识广博之人在苦苦思索:往来哪篇名作中有“老子”一说?

    尤袤催促道:“顺伯,你倒是念啊!”

    王厚之看了他一眼,心中啐道:“这诗要是好意思念,你怎么不自己念?念也倒罢了,关键是念完之后该如何点评呢!”

    他摸摸喉结,清清嗓子,颇为为难地继续念道:“

    老子伍十六,

    十六混江湖。

    江湖最大事,

    活到六十五。”

    王厚之没有一丝先睹为快的感觉,当念完最后一字时,只觉如释重负:终于念完了!

    在场之人听后面面相觑:这就是杨公尤公都不吝夸赞的诗?难怪王公迟迟不肯念出来。

    “这首诗如同口语,充其量算首打油诗,哪能称得上诚斋体?”

    “‘老子’这种粗俗的词汇怎能入诗?”

    “杨公尤公说的乃是反话,明为夸、实为贬!”

    “所言极是!就这诗?敢与东坡居士的《江城子》相提并论?差了十万八千里都不止!”

    夸赞之声也是有的,韩侂胄就夸道:“这首诗朗朗上口,句句属实,怎么就不好了?怎么就不能与《江城子》相提并论了?”

    伍十六投去感激的目光,心里连连叹道:这大官人真识货啊!

    只是夸赞声不多,很快就被贬斥之声淹没了。

    ……

    伍十六见自己的诗被贬得一无是处,登时气愤不已,出口反驳道:“我的诗哪里差了?杨先生尤先生都夸我了,难道两位先生的眼光还不如你们?”

    “哼!好赖话都听不懂,就你写的狗屁东西能叫诗?”

    “你们写的也不见得有多好!老子写的是狗屁东西,那你们写的就是坨臭狗屎。”

    “粗俗!粗俗不堪!快滚出去,不要在此污浊视听。”

    “啪!”杨万里拍案怒道:“越说越不像话了!大家品评诗词,意见不同而竞相争论,无可厚非,相互谩骂攻击成何体统?”

    “廷秀兄稍安勿躁!大家言语虽有不妥之处,不过是各抒己见而已。”

    陆游见杨万里动怒,急忙从座位上站立起来,先是安抚杨万里,再向诸位才俊佳人说道:“各位且听我一言:辩理明道,品诗知韵。各位都是临安城有声名的才子佳人,今宵欢聚一堂品诗作句,阳春白雪、乡里巴人,无非诗法风格不同而已,雅俗共赏便是,何须动气?”

    几个青年冷静后回过神来:我怎么会跟个小厮如此争论辩驳?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万一给几位大家留下肤浅的印象,那更是得不偿失了。后悔过后,纷纷行礼致歉。

    “晚生知错了,几位大家赎罪则个!”

    “陆师批评的对,学生惭愧啊!”

    “小生肤浅了,还望杨公、陆公见谅!”

    陆游接着说道:“诗词发展数百年来,至我圣朝已达至巅峰,想要青出于蓝实为难上加难,唯有在诗法与风格上寻求突破。

    就诗法而言,要么主言情,以情韵取胜;要么喜说理,以理趣见长。言情则多含蓄,言尽意未尽,说理则多直露,言尽意亦尽。

    世人常言:作诗或靠灵感,以感知细味生活,或凭才学,以理性剖析万物。虽不尽然,但亦说明作诗之法不外乎灵感与才学。然才学可以积累,灵感却难勉强。

    故世人多‘以方学为诗’,喜欢用典,书卷气浓,委曲精深。这本也无可厚非,可若过分求之,便形成‘夺胎换骨’、‘点铁成金’、‘取古人成言’的定式条框,那诗歌便失去了其精髓,既无情可抒,又无理可说,实乃诗歌之不幸、我辈之悲哀!”

    杨万里点头称是,说道:“务观兄所言甚是。由今窥古,师从先辈,但不可思维固化,一味模仿古人。生搬硬套、牵强附会,更是不可取。我辈文人应师法自然,着眼于世间万物万事,寻求灵感、美感,乃至人生领悟,方可觉醒独创之意识,所得之诗,即使不长于句律辞藻,亦可格高而韵远。”

    厅中诸人听后皆沉思不语,嚼味其话中之意。

    一布衣书生似有所悟,问道:“杨公,晚生可否理解为作诗切忌生硬拗捩,而应平淡清瘦?”

    杨万里报以微笑,从案几上挑出那首五绝,念道:“中妇扫蚕蚁,挈篮桑树间。小姑摘新茶,日斜下前山。”念完问道:“这首《春日曲》是你所作吧?”

    布衣书生答道:“正是晚生拙作。”

    尤袤认得这布衣书生,说道:“道晖【注1】这首诗,少用典故,不发议论,诗情纯真,颇有贾阆仙【注2】的清寒之风。”

    “确实是一首难得的清仄之作。格律严谨,工仗锤炼,想必是下过一番苦功的,不过嘛……凡事过犹不及,尚需注意一二。”

    杨万里是不喜诗作之中刻意炼字炼句的。而如徐照这等寒士,都是有几分执拗与傲骨的,况且他出于永嘉学派叶适门下,杨万里也不好作出过多批评与指正,只是点到为止,只望他能领会为好。

    随后又笑问陆游:“务观兄如何评价伍十六这首诗?”

    陆游明白他是借伍十六之诗与自己探讨诗法诗风,于是答道:“如实说来,确实不错!”

    “如何不错,愿闻其详!”

    陆游也对伍十六之诗做出这番评价,在场众人皆感出乎意料,望向陆游且听他如何解释。

    “首先,这首诗仄起首句不入韵,切合诗体格律,乃是名副其实的五言绝句。

    其次,品评一首诗,须先了解作者生平。在座各位都是熟知东坡居士的,他与王大参【注3】政见不合,于神宗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自请出京,七年秋任密州知州。虽任职地方,却一直希望大用于世。八年出猎时小试身手,一时豪兴,遂作了这阙《江城子》,于当时偎红倚翠、浅斟低唱盛行之风相比,可谓别具一格,自成一体,由此开创词坛豪放一派。

    诸位试想一下:如东坡居士名不见经传,恐怕只会被骂作狂妄,而不会被夸为豪放;如不是当时西北边事紧张,恐怕只会被嘲讽无病呻吟,而不会被赞为英武豪迈。

    如若斟字酌句,据《礼记》:六十曰耆,七十曰老。故七十以上男子方可自称‘老夫’,实际在我圣朝,身份、名望不低的老年男子才会自称‘老夫’。不论引经据典,还是作者年龄、性格,东坡居士平素以‘老夫’自称是不多见的。

    然而在这阙《江城子》用此自称,不仅不失真、不狂妄,还更吻合词境诗意,开篇一句‘老夫聊发少年狂’,豪迈之气迎面而来。”

    “正是如此!”杨万里甚为赞同,对伍十六说道:“我虽不识得小官人,但从‘老子’二字推测,你应是布衣百姓或江湖人士吧?”

    伍十六笑答:“江湖人士谈不上,不过是在城西厢北右厢一片混生活而已。”

    “这就是了。”杨万里向在场之人说道:“‘老子’一词入诗并不罕见,远的不说,范公【注4】于淳熙四年中秋所作《水调歌头·细数十年事》,便有一句‘老子个中不浅’,此处‘老子’乃是自称,意同‘老夫’。

    而市民百姓、江湖人士言辞随意,像‘老子’、‘他娘的’这般词汇是常挂在嘴上的,虽然不文雅,但也豪爽。因此,“老子伍十六”这句是符合这位小官人身份的。倘若是陆丈、尤丈用这些市井词汇,就大为不妥了。”

    尤袤接茬说道:“廷秀兄说得对!诗词是粗狂还是肤廓,不可轻下结论,应视作者身份而定。近年也有一些江湖诗作,其作者都是一些漫游江湖的侠士、布衣、清客,也有下层文人、隐逸之士,他们多以江湖习气标榜,诗作率意而成,虽略显粗糙、含蓄不足,却也不乏一些上好的佳作。”

    陆游点头应道:“嗯,时有耳闻,江湖诗作也是颇有些影响的。仔细说来,十六这首诗算不得诚斋体,归为江湖诗更准确些。这颔联一个‘混’字,是市井坊间、江湖人士常用的口头语,如:混生活、混江湖等等,有习气、接地气!”

    陆游说完,杨万里笑了起来:“除了习气、地气,文气也是有的!一首五绝,三句联珠,是极为罕见的。

    但要说点睛之笔,还得是颈联尾联两句:江湖最大事,活到六十五。

    古往今来,由于天灾、战祸、病害等原因,人命皆不长寿,据户部记载,自太祖皇帝开国至今,人均寿命才堪堪三十,如算上夭折的孩童、战死的士兵,怕是连二十都不到啊!能活到六十五,不只是这位小官人的心声愿望,凭心而言:今天在座诸位有哪个不想活到六十五?甚至……更久!”

    杨万里说完,众人沉默不语,厅中一片沉寂。

    良久,沉寂的厅中传来杨万里的感慨之言:“一篇诗作,发人深省、引人共鸣,岂止是‘还不错’?称其为大作也不为过!”

    ……

    正如前文所言:今晚注定与往常并不一样。

    往常诗会能得到几位文坛巨擘夸赞的诗作,必会成为斗诗的魁首,文人竞相传诵、青楼长久传唱、商贾刻印传播。

    但……伍十六的这首诗并未得到如此优待。

    事后人们回过味来,方才明白几位大家是借此诗以纠文坛不正之风。

    于是大家像是刻意淡忘一个无名小卒的偶得之作,鲜有人提起那晚的诗会。随着时间推移,也只有寥寥数人在闲暇之余偶尔会提起一句:“哦……曾在杨公的诗会上,有个小厮作了首‘老子……’什么什么的诗。”

    管他人如何,反正伍十六是极为满足的:当天两百的工钱,还有日后吹嘘的资本,都已赚足了!

    踏入文坛,扬名立万?

    “嘛个板板!老子鸟闲的?跟一帮酸臭文人瞎扯淡呢?”

    PS:

    1、道晖:南宋诗人徐照,字道晖,“永嘉四灵”之一,其诗宗姚合、贾岛,题材狭窄,刻意炼字炼句。

    2、贾阆仙:晚唐诗人贾岛,字阆仙。

    3、王大参:北宋王安石,时任参政知事。参知政事,简称参政、大参。

    4、范公:范成大,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淳熙四年:117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