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雾色大地，

    湖畔三两垂钓。

    街头卖花声声，

    小屋炊烟袅袅。

    晨曦中的临安城一片祥和，充满诗情画意。

    “愿神灵护佑天下永世昌平，百姓安居乐业！”

    年老儒生感慨一声下了楼。

    楼下，桌椅凌乱，被褥散落一地，掌柜的正在斥骂伍十六。

    “要不叫唤你，怕是得睡到晌午才醒？老子花银子雇你，不是供你当老爷的！好吃懒做，还偷酒喝，净做些下作的勾当，老子真是瞎了眼了，招了你这么个混账玩意儿！”

    伍十六自知理亏，此前一直陪着笑听他训斥，见住宿的客人陆续下楼，掌柜的还斥骂不停，觉得在外人面前失了面子，顿时心里起了火气。

    “嘛个板板！老子来你这破店半个多月，就今天多睡了那么一小会儿，还没完没了了？你一个月给老子几个工钱？老子不伺候你个王八龟孙子了！”

    伍十六骂骂咧咧一通便开始拾掇地上的被褥。

    掌柜的想不到他竟有如此反应，发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好啊！有种你滚！我告诉你，做不够一月是不发工钱的。”

    “就是发，老子也不要了，留着给你买棺材板吧。”

    “去你娘的！”掌柜的听伍十六越说越不像话，火气上来，一脚把他踢了个跟头，啐道：“你、你……找不到活计，可别回来求我！”

    伍十六爬起来正要跟掌柜的撕打，瞟见厨子从灶间冲了出来，急忙逃到门外，边逃边骂：“你们连襟俩想欺负老子一个？嘛个板板！你等着，老子跟你没完。”

    那厨子跑到门外，冲着伍十六喊道：“小兔崽子，有种你别跑！看老子不剁了你！”

    伍十六卷着铺盖撒腿便跑，嘴里兀自骂个没完：“龟儿子！死杂碎！”

    掌柜的看到楼上住宿的客人陆续下来，朝众人拱手作揖。

    “吵了各位客官清净，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啊！今日早饭不收银钱，算是给各位赔不是了。”

    众人见没有热闹可看，又听得早饭不算钱，很快便散了。

    年老儒生走到柜台前，向掌柜的拱手作揖：“掌柜的请了，老朽今天有事要出趟门，未时可回，如若有人来访，还请掌柜的问问来人姓甚名谁、有何见教。”

    掌柜的拱拱手，客气回道：“好说好说。敢问官人尊姓大名？”

    年老儒生两手相合，举于胸前，缓声答道：“老朽姓陆名游，表字务观”。

    ……

    伍十六离开客栈后，生了会闷气，没多久气势蔫了下来。

    丢了客栈的活计，他也不知该去向何处，闷头走到巷子口，找了块干石阶，一屁股坐下。

    “嘛个板板！都挨了半天骂了，最后一时怎么就没忍住？”

    “一月一贯钱，虽然不多，但管吃管住，得了机会还能贪墨些碎银子，没准儿过几年就攒够了娶媳妇的钱。以后……哎、哎，小娘子，你这花怎么卖？”

    一个十三四岁的绿衫姑娘，挎着竹篮过来。

    “杏花一文钱，荷花两文钱。”

    伍十六嘻嘻笑道：“好、好！”

    绿衫姑娘问道：“大哥要买杏花还是荷花？”

    伍十六上下打量绿衫姑娘，收起了笑容，努嘴看向被褥。

    “今天搬家，出门没带银子，不然一篮子全给你买了。”

    绿衫姑娘也是个泼辣的人，白了他一眼。

    “没钱瞎问啥？白耽误我不少功夫！”

    伍十六看她走远，摇着头略带遗憾的嘟囔：“小娘皮模样还算俊俏，就是太瘦了些，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怕是不好生养！”

    感慨得正起劲儿，却见卖花小娘皮正跟老年儒生兜售，远远望见老年儒生花也没要，就给了小娘皮几个铜钱。

    伍十六心里大骂：“果然是个老色胚，见个俊俏小娘皮就赏钱，也难怪被百花楼的狐媚子骗！嘛个板板！狐媚子能骗，小娘皮能骗，老子为何不能骗……呸呸！为何不能赚他几两银子？”

    他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圈，想了条计策出来。

    且说陆游买了两束花，刚打发卖花姑娘送到自己住的客栈去，便被一个年轻小厮挡住了去路，仔细一瞧，原来正是春来客栈里跑堂的小二。

    “不知小官人有何见教？”

    伍十六胳膊夹紧了被褥，脸上堆满了笑，嘻嘻问道：“大老爷可是要出去逛逛？”

    陆游不知他有何目的，随口说道：“算是吧！”

    伍十六不急不忙地说道：“大官人要是去逛的话，今儿可算是遇着人了。这临安城就没有我不熟的地界儿，哪条道近、哪家菜好、哪里茶香、哪家姑娘漂亮，我都门儿清。大官人只需给我二十文，不、不，十文钱就行，我便带你逛一整天，保证让你吃好喝好玩好，还能省不少银子！”

    陆游恍然大悟，原来是想带路赚几个铜钱。想到今日要去栖霞岭、九曲丛祠两处地方，有个小厮跟着，确实能省不少事，于是开口问话探他底细。

    “你可知道栖霞岭与九曲丛祠？”

    伍十六心想这老头是考我呢，问这些也忒瞧不起人，总归得好好回答令他刮目相看才行。

    “大老爷可是要祭拜武穆相公？”

    陆游听他这般问道，顿时眼睛一亮。

    岳飞卒于绍兴十一年腊月，狱卒隗顺冒险将其遗体背出杭州城，埋在了钱塘门外九曲丛祠旁。绍兴三十二年当今官家赵昚即位，岳飞冤狱才得以平反，于隆兴元年改葬在西湖栖霞岭，淳熙五年追谥“武穆”，期间历经三十六年，至今又八年有余。

    而眼前这后生年不及弱冠，应是十五六岁年纪，仅从两个地名便能猜出其中干系，倒也确实有几分机灵，倒不像客栈中吵架那般泼皮无赖。

    想到此处，陆游心里已有了主意，便开口问道：“那你说说先去哪处为好？”

    伍十六一愣，心道：“这老头委实好骗，噢，不！是委实好说话，这就同意了？也不还个价？”

    想到此节，伍十六登时追悔莫及：“嘛个板板！早知道要他二十文钱了！不，五十文！就是要五十文，想必他也会爽快答应。真是亏了，亏大发了！”

    一念之间就亏了四十文钱，伍十六懊悔不已，心疼得都在滴血。

    陆游哪知道片刻功夫伍十六心里就想了这么多弯弯道道，只见他表情变幻不定，也答不出话，只当自己先前看走了眼，失望地摇了摇头。

    伍十六见他要走这才回过神来，急忙喊道：“大官人留步！”

    陆游止住脚步，回头瞧着他，且听他如何回答。

    “大官人，咱们现在在城西北，应先从钱塘门出城去九曲丛祠，然后再至栖霞岭岳墓，完事后如要逛西湖，则有两种走法：一是经白堤从钱塘门返回，沿途景点密布，且路途较短，倒是个省时省力的走法。二是经苏堤由钱湖门入城，沿途风景不少，还有几处好茶庄，这个时节正是龙井茶香之时，品几壶清茶也是好的。只是呢……路途较远，若当日来回，怕是不能尽兴。”

    陆游听他说得有条有理，点点头算是认可他的说法。只是担心有人来传官家召见的口谕，最好还是在未时前赶回客栈，遂定下了第一种走法。

    两人并肩而行，陆游行路不语，伍十六没话找话。

    “大官人是何方人士？”

    陆游听他说话甚是别扭，说道：“你叫我陆先生吧。还有，你说白话俚语就行，不用文绉绉的。”

    伍十六摸头笑道：“陆先生一看就是有大学问的人，跟你说话不知不觉就文绉绉了。”

    他虽没进过学塾，大字不识几个，但时常混迹于茶馆、酒楼、赌坊，白书、故事、曲儿听得多了，杂七杂八的，倒也懂得不少，见人见鬼，都有一番说辞。当然，他所言所语均不能细究，不少语句、典故虽能脱口而出，但不少时候引用的并不甚恰当。

    陆游呵呵笑道：“书是读过一些，大学问是谈不上的。你叫什么名字？”

    伍十六答道：“我叫伍十六。”

    陆游想了想说道：“伍姓是传统姓氏，春秋吴国的伍子胥、汉末忠臣名将伍孚，五代十国的南唐伍乔，都是历史上的伍姓名人。”

    伍十六说道：“伍子胥我知道，吴山就有伍公庙。”

    陆游点头应是，问道：“你叫十六？是排行十六吗？”

    伍十六答道：“不，我爹还没给我取名便殁了，我娘说我是正月十六出生的，所以叫伍十六。”

    不多时，两人出了钱塘门，往北再行二里多地，路过一处村庄。

    虽是地处郭外，道路两旁仍有许多家店铺，稍微远些是鳞次栉比的民居。离开道路两三丈处有座破落小院，小院里有两间破败的泥墙茅屋。

    伍十六指着小院说：“陆先生等我一会儿，我把被褥放回家里。”

    这座小院还是他爹娘从北方逃难过来时盖的。爹娘死时，他尚年幼，全靠老乡救济、讨饭才勉强活了下来。稍微大些后，也没个正经营生，一直在城内混生活，平时也难得回家住一回，以致房屋破败也不曾修缮过。

    陆游略显诧异，没曾想会路过他家，随即说道：“十六，既然你已到家，合该陪陪你爹娘，九曲丛祠已经不远，我独自前往也无不可。”

    伍十六大大咧咧地说道：“我老爹老娘死了十多年了，我是没法陪他们的。”

    陆游自觉失言，心生歉意，正要安慰几句，伍十六已跑开了，片刻功夫已放好被褥从屋里冲了出来。

    陆游可不知伍十六已视他为冤大头，是断然不会舍下他这个金主的。

    出钱塘门再往北，有九曲昭庆桥、九曲法济院、九曲宝严院。此地多湖泊，城垣曲折，九曲城、九曲丛祠也因此得名。

    伍十六带陆游沿途北行，行至北山脚下王显庙，在一处背山面水的地界停了下来。

    王显庙虽与五圣庙、菩提院、法济院、宝严院、昭庆律寺等距离不远，但却没有寻常梵宫佛刹的那般香火鼎盛，显得冷清不少。

    起初岳飞葬于附近时，相传王显庙有岳飞显灵，尚有不少人来此拜祭，以求保佑平安。而岳飞改葬至栖霞岭后，此处已鲜有人至，显得尤为冷清萧杀。哪怕今日这般明媚的天气，也仅仅只有一年迈老僧依水而立，如入定一般举目远眺。

    岳飞改葬后，此处已无任何迹象可寻，陆游看着一大片空旷之地，作揖凭吊，哀诵其词《满江红》。

    伍十六被陆游感染，有样学样，作揖凭吊，但他诵不出《满江红》这等忠愤雄壮之词，只能说些“岳老爷是大英雄、福如东海、万寿无疆”不伦不类的赞颂话语。

    两人凭吊出神，没感觉背后已站了一位老僧，正好奇地望着他俩。

    伍十六站直身来伸伸懒腰，这时候发现了背后的老僧，吓得一个激灵，脱口问道：“鬼鬼祟祟的，你要干嘛？”

    陆游闻声，转过身端详老僧：只见他年近古稀，满面红光，两道白眉，一双慈祥的眼睛正瞧着自己。

    老僧双手合十，佛声慈祥：“阿弥陀佛！贫僧德光，扰了两位施主凭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