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还朝天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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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臨香苑

    春風無意朱樓巧

    江南盡是文武騷

    百花粲粲待君采

    臨香浣浣任花嬌

    臨香苑,是南宋建康,甚至是整個南宋,最有名的尋香踏柳之地,其盛名甚至遠播至金夏。最有名,除了是因為它價錢最貴,最主要的原因是它講究。

    它講究排場,臨香苑有梅蘭菊竹四大苑,每苑有春夏秋冬四櫊,每個櫊又各有自己十二到二十四個莛,而每一個苑,櫊,莛都是獨立的,獨立的格局擺設,獨立的色調風情,獨立的人事物給務。梅蘭菊竹各有一個花魁,四個紓媛,十二個才儀,四十八個尚婕,和不定數的菀孃。蘭苑的人都是著紅色主色,菊苑黃色,竹苑綠色,只有梅苑的顏色由梅苑花魁決定,且隨花魁高興隨時可以更換。每一個苑的女子身份越高,衣綢色樣裝飾用物的選擇越多。紓媛以上更有自己專屬的櫊苑,不管是春櫊,夏櫊,秋櫊,冬櫊,還是花魁所在的主苑,櫊苑的主子可全權設計整個櫊苑,從庭外的園石亭踁,花草林樹,到正廳的格局擺設,用品飾件,到內廷的床褥櫃櫥,屏景風情,主子要什麼就有什麼,要怎樣就便怎樣,刁媽媽一般都會欣然照辦。

    它講究情調,南宋重文輕武,琴棋書畫,詩詞歌賦,自是南宋上層階級文人熏陶性情,自娛眾樂的逸趣。為了討好這些貴人,臨香苑特別訓練旗下所有人員,從各苑的花魁到侍奉雜務的奴婢,都熟讀詩書,多少能鍳賞詞賦,也能把弄一點箏琴鼓蕭。而能升到尚婕,在琴棋書畫,詩詞經典的造詣,基本上可與那些文人騷客相提並論,而能當上花魁的,其文采學養自是不可言諭。據傳,十五年前,有一次選菊苑花魁,數百朝野文武聚在臨香苑,為了助興,有人提議在采比之外,另舉行一場文比,除了這些文武官客,臨香苑任何人也可參與,此舉引起眾人嘩然,紛紛遞上文比單。當時文比的題目是菊,文比單分兩部分,詞單和碼單,詞單由參比人寫上五言詩,七言詩,或是宋詞律絕,各顯神通,沒有限制。碼單上寫著文比人自寫的名字。文比人交上詞單和碼單後,由文比主判在詞單和碼單寫上同樣的號碼,然後將所有參比的詞單公開展望在臨香苑的正廳,由參與文比的人在另外一張空白評單暱名寫上四個詞單號碼,評與甲乙丙丁,然後交與主判。當天的文比主判不巧是禮部尚書徐靜堂,當過完所有的比單,比單竟有六百餘張,他年已過中年,他的手寫完已顫抖不已,幸有刁媽媽在旁相助,不然南宋當朝禮部尚書的手就廢了。等所有參與文比的人遞上評單,由眾人推出戶部右侍郎錢梓勤花揮他精算所長,將所有評單整理,根據最多的甲評,乙評等依次排列,將前十二名的詞單列出來。不出意外,拔得頭籌的是去年的狀元蘇清,第二名是當前朝堂上的紅人工部左侍郎張定泉,第三名居然是六個備選菊花魁之一的林婷婷,前十二名中,有五名竟是臨香苑的人,除林婷婷外,兩位紓媛,兩個才儀都進了前十二榜,林婷婷也因此被選上菊苑花魁。此次文比轟動了整個南宋,至此臨香苑名聲更勝,文人騷客,武人商賈更是趨之若鶩。

    它講究品質,臨香苑裡裡外外,所有的女子都是經過精心挑選。來源,大都是戶部《編入》的奴籍,尤其是一些在官場失利的達官顯要《遺留》下來被貶為奴的女眷,尤其是五歲到十二歲,更是搶手貨,刁媽媽特別喜歡。這些從戶部《轉籍》到臨香苑的五歲到十二歲的女童,一進臨香苑,就是準尚婕,經過數年到十數年培養,到了十八九歲時,依個人姿質才氣,容貌體態,甚至可直升紓媛。五年前有一個到了年齡的準尚婕創了臨香苑的先例,由準尚婕直接升到梅苑花魁,而從此連續五年這個梅苑花魁每年都奪得眾采比的第一名。有謠傳五年前這新選梅苑花魁第一次采比時,有數百采牌,而獨中采引的是一個暱名人物,只知這人遞上一個信物給刁媽媽。刁媽媽看了馬上駁退所有采牌,由此人奪得梅花采。而恰巧的是,宋高宗當時稱病罷朝數日,此後一年之內,每次梅花花魁待客,剛好宋高宗都是罷朝停政,自此謠言四起,眾說紛紜。

    臨香苑更講究規矩,奇怪獨特的規矩。臨香苑接客的規矩因級職不定,但一切服務都在臨香苑內。臨香苑正門一進去,很明顯的有四處石踁。數十株不同顏色,卻高卻冷的梅樹,儼然自成一條小徑,不消說,自是引到梅苑。兩旁高高延伸而入的花架,束滿紅白相間的蘭花,自是連至蘭苑。一個個高低不等的石柱,柱上養著各種不同種類的菊花,自然圍成一條緩緩而升的階踁,自是通往菊苑。漫漫掩掩的叢叢綠竹,卻是又亂不亂的,似是柳暗花明般的導引到竹苑。而臨香苑的正廳從正門是沒辦法直接進去的,來人必須從梅蘭菊竹選一個苑進入苑內,遞上采牌,再從苑內的後廳出去,直達臨香苑的正廳。四個苑的後廳從不同的方向接連到臨香苑的正廳,此處正是臨香苑的中樞,是一般采比聚會的場所,也是刁媽媽坐鎮之處。

    任何人任何時候看上任何菀孃,不管一個或數個,只要有金銀,一切好談。尚婕以上,對不起,只能選一,但也不一定能如願。尚婕以上要到各苑的正廳遞上采牌。采牌也有等級,每個等級自有不同的采金,也有不同的采法。

    尚婕的采法是,每天在每個苑的正廳會掛上其中還沒被采走的四十八個尚婕的牌子,每日酉初會開放采比,不過通常還沒到酉正,每個苑的四十八個尚婕的牌子都會早早被采走。每個尚婕的采金也是不同,如有競采,自是采金逐成累加,直到有人勝出。尚婕會陪三日,采到的人,也有權利優先續采三日。不過,每個尚婕一月只開采二十一日,其餘之日養息修性。在臨香苑,即使只是個尚婕,臨香苑的四苑一百九十二個尚婕也是熾手可熱。

    才儀的采法略有不同。有幸采到才儀,一個月的時間她都專屬於你。所以采金自此等級以上甚為可觀。據說一個才儀的采金至少要一個南宋六品官一年的俸祿。不過不是想采即采。當然采牌還是要遞上,而每苑的十二個才儀服侍一個月休息一個月,臨香苑特別將四苑四十八個才儀的采禮定在每個月的初一十五開采,因此不管是那個月的初一或十五,每個苑都有三個才儀備采。有意之人采禮在三日前必須將采牌和預采金送到刁媽媽那裡,不過預采金是不退的。在采禮當日,待采的才儀會在苑中的一櫊宴請遞了采牌的雅士,這些雅士雖是同處一堂,但彼此都用屏風隔著,不知道其他的雅士還有誰。這時待采的才儀也許吟詩唱詞,也許撫琴起舞,以饗知遇之情。待酒過三巡,臨會的雅士會將所有的采牌放至一個精緻的玉鼎內,待采的才儀然後從玉鼎中抽出一個采牌,才儀宣布采牌的碼號,中采的雅士會被引入另一內櫊,與那才儀享受從此一月的風情旖旎。當然並不是每個中采的人能待滿一個月,一般都是像忙蜂一樣點采數次而已。

    紓媛,每月正二行采禮,采法和才儀類似,不過采金是才儀的十倍以上,且是單服一人服二月休一月,所以對每個紓媛而言,一年至多只侍四人,每次采服二月。而采禮的方法由紓媛定奪,一般要透過采比,由紓媛遴選。采比有詩比,詞比,律比,墨比,書比,琴比,棋比,唱比,甚至是武比,各種花樣,只要紓媛高興,什麼都可比。紓媛會在采禮十日前公布采比的方法,像數年前竹苑一個紓媛定武比,引來武林各路英雄好漢,爭先恐後的爭比,此舉引起臨香苑的騷動,由於遞牌者眾,不得不在五日前提前舉行武比,如此進行三日,四個武林高手勝出,在采禮當日,由紓媛定下武比的方法,比劍,比內功,比輕功,或者比拳法,點到為止,四個人分兩組,要勝出兩場,奪得頭籌,才能得到紓媛的青睞。據說當時的天地幫右護法唐彪和擎風使趙又威為了爭采而內鬥,讓世人見識了唐門子母七連環,也見識了趙又威逃之夭夭的上層輕功。一個紓媛的武比就好像選一個武林盟主那樣的規模排場。自此臨香苑武比頻傳,好不熱鬧。

    花魁,在臨香苑有崇高的地位。花魁的遴選,不像尚婕,才儀,紓媛由刁媽媽說了算,而是透過特別的選拔規矩而定,且每次都不一樣。每苑的花魁都是終身職,不像其他臨香苑的姑娘們每年由刁媽媽根據一年來的《表現》做評比調整,尚婕可升才儀,紓媛也有可能連降兩級到尚婕,所以每個臨香苑的姑娘都是卯足勁力爭上游。不過一般當過花魁的在三十出頭可出閣的時候,就馬上被高官顯貴贖了養在自宅別院,所以花魁十年一選成了臨香苑的盛事之一。在花魁《退休》前三個月,臨香苑會廣發邀帖,只要是采過尚婕以上的雅士,或是被推薦的雅士都會拿到花魁選帖,在花魁退休前一月在該苑正廳舉辦花魁選比,由與會的眾雅士在六名由刁媽媽推舉的花魁備選中選出下一任花魁。選拔的方式每次都不一樣,不過絕不是在容貌,身材,體態上評比,因為只要能入刁媽媽眼的,這些都在上乘之上乘。通常會由群雅士們推出三名主評官,定選拔題目和標準。像五年前轟動南宋的梅苑花魁的選拔,三名主評官定了三個項目,其中二人如眾所料,定了詩比,琴比,另一個主評官是武官,出了個難題,馴馬,想是故意給臨香苑姑娘們難堪,六名花魁候選中的四名候選自是放棄了這項,其中一名候選不服氣,仗著曾騎過馬,試了當時武官特別備的西涼汗血馬,不料一跨上馬,便被馬摔了下來,跌斷了一條腿,眾人見狀大笑不已。第六個花魁是一個十七八歲的準尚婕,只見那女子緩緩走向那隻汗血馬,撫了撫馬的臉頰,低聲跟馬說了幾句話,然後一蹬便上了馬背,那馬抖了抖,竟讓那女子溜蹄抖步,英姿凜凜,此舉讓眾人叫好。後來武官好奇問那女子,她跟那馬說了什麼,那女子道:“我跟它說,《你一定想家,我也想家,你我同病相憐,我們都是天涯淪落可憐尤物,只要你讓我騎上一騎,溜上一溜,我一定跟那粗鄙無禮的武官要了你,從此好好待你》。”眾人聽了大笑,哄抬那武官送那西涼馬給那女子,那武官本想下個西涼汗血馬威,不料賠了臉又折了馬,捱不過眾人央求,只好寶馬贈佳人。那女子的詩比在六名花魁候選名列第一,琴比第三,一代梅苑花魁自是非此女子不可。

    花魁,不是用采的,而是用點的,但不是你點花魁,而是花魁點你。每個花魁采禮名稱也不一樣,所謂撥菊,撫蘭,扣竹,弄梅。當然采牌和預采金是少不了,不過即使遞上了采牌和預采金,不能保證能參加一年一次的花魁采禮。梅苑花魁采禮,也就是弄梅之會,是每年的上元節,蘭苑花魁采禮,撫蘭之會,是每年的端午節,菊苑花魁采禮,撥菊之會,是每年的七夕,竹苑花魁采禮,扣竹之會,是每年的中秋節。和紓媛一樣,花魁自己決定點選的方法,不過不同於紓媛的采比,每個遞采牌的人會附上一物,送給花魁,有人送銀票,厚厚的銀票,有人送書畫,自己寫的,或是名人作的,有人送金玉珍玩,有人送自填詩詞,也有人送些花花草草,鳥不隆咚的奇物。花魁會在眾遞牌者選出十二人,在花魁采禮當天酉時臨香苑的正廳三樓內庭同聚一堂。能在花魁采禮內庭現身,一般都是有頭有臉,有權有勢之輩,無需屏風遮遮掩掩。認識的寒喧闊談,不認識的恰可趁此機會彼此交流,官與官談談如何鞏固權勢或如何密謀拉某個政敵下台,商與商打量著如何聯合創造商機,以錢創機,以機造錢。官與商之間在外面是避之唯恐不及,但在這裏什麼都可談,什麼都可行,什麼都可決,什麼都可定,至於談什麼,定什麼,只有天知,地知,貴客知,才儀知,一切所談之事出不了臨香苑正廳內庭。花魁采禮的內庭會久而久之便成了南宋權貴一年四次的聚會。原本內庭會是花魁選的十二人,後來變成了二十四人,另外十二個人由刁媽媽發帖邀請。這二十四人由臨香苑所有四十八個才儀陪著,花魁采禮當日,各苑才儀當天不管有沒有值務,一定要空出來,陪這些貴客。別以為花魁采禮變質成權貴的社交後院,一年四次的花魁采禮還是臨香苑的重點頭戲,刁媽媽怎會放過這良機,那二十四權商貴人會只不過是前戲罷了。

    花魁采禮定在臨香苑正廳亥時舉行,屆時任何在臨香苑的雅客皆可觀禮。苑的正廳有三層樓房,一進去便是寬闊的中庭,可容一百餘人,正中有一高約三尺,十二尺見方的平台,一般都有四五個菀孃撫著琴笛箏琶助興,要不就有一群菀孃嫣嫣起舞。右首有采牌房,賬房,執事房,左首有兩間碩大的待客房,提供一些茶飲細食。環沿中庭周圍上方的是二樓寬整的騎廊,騎廊放著雅緻的桌椅供雅客坐著飲酒進食,或者賞舞、或者觀禮,或者談天,或者鬥文。亥時一到,十二個被花魁《點》中的雅客連同另外十二名刁媽媽請的貴客會被請到正廳的三樓騎廊參禮。也只有這二十四人能上的了三樓,當然臨香苑四十八個才儀也是全程陪著。等十二名驕客就位,花魁就會站上一樓中庭的平台,一般的雅客也只有每年這個時候能一睹花魁讓人驚羨的容貌風采。這時平台上會擺著一個桌子和些筆墨紙張,花魁會將采禮的題目寫在紙上,然後由臨香苑的師爺當眾唸出,三樓上的十二名被花魁點選的雅客身前的桌子自是同樣準備了筆墨明紙,這些明紙都有標號,從一號到十二號。十二名雅客必需在一刻鐘內寫完答題,遞交給一樓的師爺。花魁會當眾一一拿著每張紙,先說出每張的編號,再朗讀每張紙寫的答題,花魁接下來會選出三張來,再讀一遍編號,再朗誦一遍紙張寫的字。這時被唸到的三個人會從三樓被請到一樓平台,三人會繫上紅,黃,藍不同顏色的采帶,與花魁面對面站著。平台的桌子上頭會放著一個細緻的燈籠。接下來花魁會再出一題相連的題目,在台上三人必需馬上回題。等三人答畢,花魁會從桌上三隻一模一樣的點燈筆選出一隻,親自用筆點燃燈籠。這時的燈籠會奇妙的交替閃著紅,黃,藍三種顏色,到最後會只閃著一種顏色,誰配的采帶的顏色和燈籠最後亮出來的顏色一樣,誰就是被選中的花魁主,一年之內專享花魁至高無上,世間獨有的服務。通常被選中的花魁主當然不會一年之內都膩在臨香苑,能入花魁親自點選的十二《英才》,都是《身負天下重任》的重要人物,一般都是要責在身,不是權傾朝野,要不富甲一方,那能放棄真正重要的事情,一整年流漣於銷魂美人窩。不過花魁主倒是一年之內隨時可來采訪花魁,如果事先通知來日,臨香苑和花魁會好好準備,以待佳客。

    每次各苑的花魁所收到的采金采禮都會在內部公告總值,一成歸臨香總苑,花魁拿兩成,刁媽媽拿兩成,其餘五成分給該苑的人,從紓媛到廚房的打雜都有分,由花魁自行決定誰拿多少。每個苑給的方法往往大異其趣,也反應出每個苑花魁的秉性。像現任的菊苑花魁將另外五成中的兩成歸為己有,將所剩三成發給自己的侍婢或親信,下面的洗衣打雜能有個甜頭就已不錯了。現任的梅苑花魁就不一樣了。她把五成的采禮中的四成平均分給梅苑所有的人,剩下的一成,她會讓臨香苑梅苑的主帳事存起來,任何替梅苑工作的人可向主帳事提出借貸,只要花魁同意,大都可無息分年償還。

    臨香苑之所以讓人驅之若鶩,流連忘返,是它提供了幾乎與帝王等級,甚至是超乎皇宮的服務,試想臨香苑有如聖上德良賢淑四大後宮的排場,又有比後宮更豐富多變化的風月情趣,任何一晚,一旬,一月,甚至一年儘可享受只有皇帝能享受到獨有的粉紅知己的伴陪。臨香苑的美人們,讓武林各門各派各路英雄好漢,朝堂上各部各司各院不論品級的文人騷客,建康臨安各行各業各姓的富商巨賈,如花蝶蜂蟻般頻頻造訪,臨香苑好不繁忙興隆。

    紹興二十四年,上元節,建康臨香苑

    今天是臨香苑梅苑花魁的采禮,一如既往,臨香苑請了十二個花魁點選的人,再加上十二個刁媽媽請的貴客,齊集在臨香苑正廳三樓內庭,由臨香苑四十八個才儀陪著,談天笑地,飲酒作樂。在場的大都是常客,有工部尚書姚立廷,戶部左侍郎丁茂,樞密院副使黃驥,臨安第一富林朔寒,建康首賈趙名湕,唐門第三代大弟子唐沖,就連遠在上京的武林第一世家皇甫世家的三少爺皇甫冠也參與盛會。二十三個貴客三兩一群,談起《重要》的事情來了。只是有一個人跟其餘這二十三個顯貴顯得格格不入。這個人穿著一身灰色布衣,不知道的人還以爲是臨香苑的馬廝,刁媽媽當然不會邀請這等粗人,興許是花魁一時《誤會》,錯眼選了一個名不經傳的傢伙。那人獨自一人坐在邊邊,沒有才儀相陪,自酌自飲,一副怡然自得,似乎不把其他人放在眼裏。

    這時皇甫世家三少爺皇甫冠看不慣,走向那灰衣男子,斥道:“你是那裏來的賤僕?你有何資格坐在這裏?”

    那灰衣男子理也不理,還是自顧自飲,皇甫冠見狀,心中一火,右掌拍在那灰衣男子面前的桌子,桌上的酒嘝碗菜散了一桌,那灰衣男子右手拿著酒杯,左手伸向那斜倒在旁的酒壺,繼續顛酒飲酒。

    皇甫冠看了看那灰衣人鎮定如初,緩道:“原來閣下也是練武之人,好,看在同是武林中人,你滾,我不殺你。”

    在旁眾人都是在大場面打滾過,想著那皇甫冠堪也太暴躁,動不動就想殺人,皇甫世家的教養亦不過如此。

    這時唐沖湊了過來,說道:“皇甫兄,不必與此等下人計較,我等繼續喝酒,別掃了郭姑娘采禮的興。”

    皇甫冠有個台階下,哼了一聲,便隨唐沖回到原來的位子,就在唐沖轉身之際,唐沖右手似是彈出了什麼東西,在場沒一人查覺,只見那灰衣人左手握的酒壺,晃了一下,斜口一翻,將酒壺中的酒全倒掉,叫旁邊的菀孃換酒。唐沖臉色一變,見自己拿手的右陰刺居然被那灰衣人有意無意的,輕鬆的用酒壺接走,愣了一愣,瞪了那灰衣人一眼,無奈回到自己的桌子。

    不久,梅苑花魁郭盈盈出現在正廳三樓上,與二十四個雅客一一寒喧打了招呼,待最後來到了那灰衣男子之前,郭盈盈居然出聲道:“可是這位公子送給我的木刻馬?”

    那灰衣男子道:“是。”

    眾人聽了無不驚訝,一個小小的木刻馬居然能獨獲梅苑花魁的青睞。

    郭盈盈續問:“這馬你親自刻的?”

    那灰衣男子道:“是我親自刻的。”

    郭盈盈道:“很好看,很像我以前騎過的一隻馬。”

    郭盈盈似是欲言又止,此時刁媽媽進到內庭,大聲說道:“各位貴客,吉時已到,花魁采禮該開始了,請各位移駕外面的騎廊參禮觀禮,祝十二位雅客好運,並謝謝各位貴客賞光,參與盛會。采禮之後,這裏的才儀會陪各位到明天,臨香苑隨時歡迎各位貴客再度光臨。”

    郭盈盈來到了一樓平台,這時一樓已擠滿了百餘雅客,想要一睹梅苑花魁芳顏,二樓也是坐滿了早早已佔著騎廊桌子的文人騷客,富賈公子,就是要參與這一年一次的臨香苑梅苑花魁采禮。梅苑花魁郭盈盈自五年前一舉馴馬成名,連續五年奪得臨香苑每年花魁采禮的首賞,年年采禮越采越盛。這時郭盈盈向一樓二樓的雅客們行了個禮,眾人見到臨香苑梅苑花魁的真容,一顰一笑,一揖一舉,讓眾人魂飛魄蕩。

    這時臨香苑師爺陳啟宗大聲宣告:“臨香苑梅苑花魁采禮開始。”

    眾人囂譁漸漸化為靜聲,只見郭盈盈在紙上寫了幾個字,讓臨香苑師爺大聲朗誦出來:

    “

    羅衣嬝嬝

    輕裙窕窕

    眾人嗷嗷

    唯爾緲緲

    這看起來簡簡單單的四句四言,意寓明暸,在場的人都是才華洋溢,飽學之士,要在一刻鐘之內寫岀辭藻華麗,裴然成章,與之對應的四句四言,自是不難。可越簡易的四言,要相對的簡易,不顯艱深晦涩,又要勝過其餘十一人的文采,彰顯己長,又要別出新裁,對了花魁郭盈盈的味,這道題實是似簡實難。懂得的人自是對郭盈盈之慧頗為稱服,不懂的人自是隨眾叫好。

    這時在三樓的十二位雅客就著眼前桌子的紙筆,開始各抒己言。一刻鐘後,十二張寫上答題的紙被帶到郭盈盈之前,郭盈盈一張一張先唸著號碼,再唸著上面寫的字句,眾人也對著一張一張叫好起鬨,待唸到最後一張的號碼,郭盈盈見到字句,臉色似是有異,沉默許久,兩眼似有些濕泠,此舉讓人眾議紛紛,有人說花魁恰巧一時不適,有人說花魁折騰了一晚累了,有人說最後一張的字句太感人了。郭盈盈整了整,重新從十二張紙選出三張,一一唸出號碼和所答的字句。

    郭盈盈說出第一張:

    “

    三號:

    劍氣蕭蕭

    志凌浩浩

    眾人營營

    唯我遨遨

    唸完之後眾人齊聲叫好,這顯是武林人士之作,豪氣萬千,劍氣躍然流於墨。

    接著郭盈盈唸出第二張:

    “

    七號:

    文稟濤濤

    意采昭昭

    眾人汲汲

    唯我佼佼

    眾人聽了一致鼓手喝采,文采浩然臨於紙,顯是文鼎之作。

    最後郭盈盈用稍稍哽咽的聲調唸出第三張:

    “

    十二號:

    浮雲飄飄

    江河漂漂

    眾人趨趨

    則予瑩瑩

    聽後眾人譁然,前三句借雲河引寓,神來之筆,有天地高志,但最後的一句卻破了韻律,雖是詩意如仙,意境超然,但畢竟不合規矩,有人譏斥,有人惋息,尤其不知《則予瑩瑩》所云為何。

    被唸到的三人從三樓請到一樓平台,站在郭盈盈前三尺開外,眾人一瞧,其中一人原是去年殿舉探花秦開,秦開是秦熺的侄子,雖是探花的位子有點賣秦相臉面的味道,但文采也非平平。再來就是皇甫世家的三少爺皇甫冠,果然是英武俊朗。第三人卻大出眾人所料,一個近三十歲身穿灰衣名不見傳的青年,從他們身上眾人大概都猜到誰是,三號,七號,十二號。

    接著郭盈盈向三人一揖,提出下個問題:“天下最好的馬是什麼馬?”

    這時皇甫冠搶著答:“我的千里駒,全身雪白,日奔千里而不怠,月伴星斗而自怡。”

    眾人聽了又是一陣叫好。

    接著秦開道:“自是你五年前馴得的西域汗血馬寒冰,當年姑娘馬上英姿,讓我等日冽思不盡,月靜慕不已。”

    眾人聽了覺得秦開不愧是秦氏一族,馬屁拍得精道,還反借皇甫冠的日月句借題花揮,才思敏銳,不得不佩服。

    最後大家的目光轉向那灰衣人,只聽那灰衣人緩緩吐出四個字:“太豐如若。”

    眾人一聽個個傻了眼,這是什麼答案,什麼太豐,什麼如若,這是什麼跟什麼。只見郭盈盈向後退了幾步,兩眼泛著些淚,最後還是整了整,直接撂過皇甫冠和秦開,走向那灰衣人,問道:

    “

    瑩瑩者何

    戀戀似迷

    紛紛自擾

    茫茫何從

    那灰衣人深望著郭盈盈,回道:“我希望能一輩子跟你溜馬。”

    ******

    子時,梅苑花魁內院的如若閣,兩個人對目許久許久,窗外細雪綿綿,若大的梅樹隨著微風蕩漾,就好像這兩人的心情一樣。郭盈盈好不容易控制了心中的波伏,啟口微道:“你是?”

    那灰衣男子道:“是我。”

    郭盈盈:“趙玦?”

    那灰衣男子身上顫了顫,很久沒有人這樣說這個名字,這世上也只有他的父親和眼前的這個女孩子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十六年了,自太豐鎮一別,眼前這女孩還是當年天真無邪,要自己陪她溜一輩子馬的八歲女孩?物是人非,兩人这十六年的遭遇,童年的回憶還是那麼銘刻於心嗎?對趙玦而言,是,永遠是的,但是對面前這個女子呢?眼前這個女子,是南宋第一名伶郭盈盈?還是他日思暮想的郭瑩?

    那灰衣男子道:“是我,我記得你老喜歡叫我趙弱。”

    郭盈盈禁不住心中的激動,衝向那灰衣人,緊緊抱住他,道:“趙弱,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

    趙弱也緊緊的扣著郭盈盈,外面的風聲掩蓋不了兩人低泣,兩人就這樣擁抱著許久。

    ******

    一晨新起,郭盈盈和趙弱躺在如若閣的內庭床上,郭盈盈向著趙弱,右手撫著他那消瘦的臉頰,深情的望著趙弱,趙弱兩手緊緊握著郭盈盈的左手,兩人四目相對,臉上泛著滿足的微笑。

    這時郭盈盈道:“你這些年都在那兒?”

    趙弱道:“自從十六年前太豐鎮一別,我們只知郭爺爺家業被抄,你們音訊全無,我和父親輾轉回到汴京,投靠了父親的一個朋友,不久父親便過世了。我在汴京附近待了十數年,後來有幸遇到我的義父,跟他學武,我多弱的身體也因此好多了。”

    郭盈盈道:“我真替你高興,你的身體好了,我也再不用叫你趙弱了。當我看到你送給我的木刻馬,像極了如若,尤其是它的臉,我還以爲是湊巧,我終究是好奇,忤了刁媽媽的意,點了你來,還好,要不然我們就錯過重逢的機會。你是怎麼知道我在臨香苑的?”

    趙弱道:“我去年夏末到大理寺《辦點事》,後來找了個老都尉,問起當年郭爺爺的事,知道了郭爺爺被無故牽連抄家,你們都被貶為奴籍,隔天我便到戶部《拜訪》了主司奴籍的右侍郎,花了點工夫,讓他受了點罪,才查到你在十六年前被賣給臨香苑。去年中秋,我來此《探望一個朋友》,順便繞了一下整個臨香苑,看到了如若閣,打聽到你的名字和來歷,我就猜到梅苑花魁八成是你。後來我特別刻了個小如若當做采禮試探試探你,也是老天不負苦心人,讓你點了我來。在你唸出那四句問詩,我就知道你是在找我十六年前我給你的詩:“浮雲飄飄,江河漂漂,眾人趨趨,則予瑩瑩。”

    郭盈盈道:“是啊,到現在我還是不敢相信我會再見到你,趙弱。對了,去年中秋,這裏發生了一個大事,不會是你吧?”

    趙弱道:“不用怕,是我,那人該死。”

    郭盈盈道:“可是,聽刁媽媽說那被殺之人是武林高手,跟朝廷又有點關係,你不會有什麼麻煩吧?”

    趙弱道:“瑩妹,不用擔心,以後這一年也不會有人再來擾你。等我辦完手下的事,我會來接你走。”

    郭盈盈道:“可是刁媽媽一定不許,以前有才儀想提前出閣,即使有人贖,刁媽媽還是不許,更何況是我?上個月有個尚婕跟人私奔,後來還是被刁媽媽手下的人抓了回來,那個私奔的男人當場被亂棍打死,那個尚婕貶爲最低級的菀孃,專接工匠樸役,下場頗為淒慘。我怕?”

    趙弱道:“不用怕,我再也不是以前弱不禁風的趙弱,刁媽媽不會拒絕我的。”

    郭盈盈看著趙弱,身形雖談不上粗壯,但比起當年單薄贏弱的身體,如今的他已是兩眼時露炯光,舉步持穩持重,更令郭盈盈驚訝的是他令人不由折服的自允自信,這是她在其他男人很少看到的。

    郭盈盈道:“好,我等你。趙弱,不,你不再是趙弱了,我還是叫你真正的名字,趙玦。”

    趙弱道:“不,這世上只有你知道這個名字,但我不喜歡這個名字,還是叫我趙小石。”

    郭盈盈自唸道:“趙小石,趙小石,好,我喜歡,趙小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