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还朝天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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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無名引

    北宋末期,權黨當道,世道日下。背公棄義之事,比比皆是。宋神宗時,一代狀元曾世存因才高文鼎,被當世籲為罕世奇才,一時官拔權進,短短數年間便擢任戶部左侍郎,以為從此一帆風順,宰相之位捻手可得。當朝文武無不驚駭其才其識,從而引起權貴的忌憚,深引為患。曾世存侍才而驕,自視甚高,也不肖與那些權貴揶揄周旋。不曾想在朝上一字錯言,稍稍拂逆神宗之意,當朝權貴順水推舟,誣陷曾世存藐視皇權,恐有異志。就是這個《恐有異志》的虛而不實的藉口,讓神宗任由權宦織羅罪狀,最後用一個數年前曾世存寫的一首同情北方遼宋邊境百姓生活苦楚,飽受戰亂蹂躪的詩,被扭曲為同情異國百姓,心存貳志,其心可泯。數月之後,一夕之間滿門九族數百餘人,男丁足十五歲以上者皆被抄殺,餘下的不是被發配邊疆,永不歸反。要不就是被貶為奴妓,一世難有翻身之際。當時舉薦曾世存的所有官員,從解試的主辦,吏部進士的取錄,到殿試的舉榜,只要有稍為關聯的一律撤職查辦。這個撤職查辦,卻有著許多學問。刑部承辦的官員們通常依自己喜好定奪撤職查辦的判制輕重。對這些刑部的吏令而言,這次的層層《撤職查辦》,卻是代表了另一筆由天而降的肥差事。但是對這些被牽扯的官員,可是災難臨頭了。輕者,這些被牽連的官員,只要發個大半積蓄,即可從輕發落,保一條老命。至少全族還可倖存,只盼他日捲土重來。稍為不幸的,就貶為庶人,永不錄用。悲慘的,只要承辦吏令與彼有稍稍過節,或是某個在上位者交代《特別照顧》,那麼抄家滅族也是常有的事。

    後來有人在天牢曾世存曾待的囚室牆壁發現幾筆雜亂的刻劃:

    一世不才爭天勝

    驚朝慟野妒自生

    十年燈讀所為何

    寧做野夫胯田橫

    只是幾年後曾世存這個名字早就被世人所遺忘,史簿也從未有曾世存這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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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建德的祖上在北宋初期,本是平持之家,與宋高祖是母系近親。家業發展絲綢產製經銷,憑皇氏眷顧及數代努力經營,到了宋徽宗王建德這一代已儼然成為臨安第三大富賈。高宗時,只因王大小姐被當朝秦氏遠親的侄子看上,用盡一切關係,左托右請,硬是被王建德屢屢一口回絕。最後請得秦檜義子秦熺親自登門求親,還是碰了個軟釘子,說是大小姐已與臨安府令陳景元的二兒子訂親,悔不能從。三月之後,一件年貢絲綢案,因當朝寵妃慧妃穿了一件新綢而起。當日慧妃試穿著新製霓裳,本是新衫襯佳人,慧妃特別跑到偏殿,秀給宋高宗和一些重臣看,宋高宗看了高興,群臣當然也是褒揚之語不止。不料慧妃當晚全身起疹,高燒不退,太醫起初找不出什麼原由,經秦熺一番《提醒》,斷是慧妃所著新綢《隱汙》所致,高宗大怒,責大理寺與刑部聯合辦案。兩個月後牽扯到為皇宮提供上等絲綢衣帛的主辦,本是毫無由頭的潑扯,最後竟變成是王建德與陳景元共謀,買通承辦年貢絲綢一干官員,私運染有毒粉的絲綢,意圖不軌,等同謀逆。數月後,王建德與陳景元家產一併充公,所有男丁不問年齡一律午市問斬,其餘女眷皆貶為奴,由戶部點收分配,而王大小姐不巧就分給了秦熺。只是在分發前晚,王大小姐忿而自縊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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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汝衡,宋徽宗時一個八品小官,管戶部紀事,平常兢兢業業,循規蹈矩,對大小事情不敢有所怠忽,對上頭的明爭暗鬥也是能避就避,能躲就躲,安分守己,只求保一家幾口安飽。靖康元年金兵大舉來犯,後郭汝衡見宋欽宗重用自己的遠親郭京,郭汝衡自是知道郭京有幾兩重,只是官場如此,郭汝衡也只能求個自保,不便說什麼。郭汝衡卻心知汴京抗京守城大勢不妙,未雨綢繆,將一家大小送到建康避兵禍。後來自己來不及逃出當時的京城汴梁,連同徽宗欽宗後宮及一干官員一併被金兵擄走。郭汝衡在被押解到金上京的路途上染病而死。可憐的是他的家人逃得了金禍,逃不了後來的宋患。過了十餘年,宋高宗在臨安定都後,受奸小及天佑黨人聳恿,著辦這十幾年來從靖康年間汴京,導致宋徽宗,欽宗及宋高宗母親韋氏宣和皇后蒙難,守城失職之人,以及建炎紹興年間宋高宗屢屢遷徙,老被金兵追殺,護駕不力,心有二心之人。這下有個大名分,新起南宋官場來個大清倉,只是郭汝衡家人因郭京的關係遭殃及,躲在建康也是被人揪了出來,全家大小連同三族一舉全皆貶為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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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永樺,本是宋哲宗不到十五歲時,在高皇太后和司馬光等舊黨攬權執政時,與一個大他七歲的侍婢在皇宮生的一個私生子,自是無名無分,後被蔡京收容,養在府中。蔡京特別看重這個《孤兒》,特別請私塾老師自四歲開始授業,趙永樺天資聰穎,七歲以後已能遍讀百家詩書。後宋哲宗病重,再度引起新舊兩黨的政爭。蔡京本與章惇交好,透露出趙永樺的存在。章惇大喜,本欲以趙永樺為唯一皇嗣為由,與向太后及其端王派抗衡。章惇向蔡京要了趙永樺,不料蔡京出賣了章惇,投往向太后一派,章惇知大勢已去,將趙永樺真正的身世告知,並送到外地,從此無人知曉趙永樺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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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紹興八年,宋高宗在十餘年《顛沛流離,棄北逃南》之後,終於在臨安定都。宋高宗一味的求和,讓金宋之勢稍為穩定。建康也能稍得養息,漸趨繁榮。建康內城的郭家舖,經營米麥統銷,在建康城外近百里的耕田,都與郭家舖有所往來,算的是建康城的平富之家。建康城十里外的太豐鎮是郭家舖米倉所在,太豐鎮也因爲郭家舖而興榮起來,四方的商賈在建康郭家舖談好生意,都會到太豐鎮運領米麥,建康周圍數十里大小的農戶也會將收成的米麥穀果送到太豐鎮郭家舖的米倉,批發銷售。

    太豐鎮各種商店林立,秋收期間,農家商賈都是為了跟郭家舖做買賣而來,太豐鎮自是熱鬧非凡。太豐鎮有個郭家馬舖,專為來往眾人提供車馬修補的雜活。此時剛過了白露,郭家馬舖的老板趙永正在忙著幫一個馬車修整。趙永在郭家馬舖已做了近二十年,老實淳樸,只是不大與人相處。二十年前是建康郭家舖老爺在太豐鎮辦事時,看趙永流落太豐鎮街頭,衣衫襤褸,竟是擋在一個婆婆前面,面對著數名大漢。那數名大漢似是與那婆婆有所瓜葛,趙永卻是《自不量力》的打抱不平,趙永幾下子就被打倒在地,但也是屢屢反抗,郭老爺見狀,前去喝止。那些大漢是太豐鎮的米倉勞役保衛,自是認得郭老爺,也就罷手。原來是那老婆婆不小心擋了一票運米車隊,其中一車米倒了滿地,那些大漢免不了要大費周章的收拾,且又耽誤了下崗時辰,想著生氣,數人圍著那老婆婆找氣。趙永正在一旁一步一腳的對路人討著工活做,見狀便護著那老婆婆。郭老爺看著趙永,看他雖潦落不堪,卻是兩眸之間隱隱不凡。郭老爺問了問情由,便問趙永願不願到新張的郭家馬舖做幫手,趙永從此近二十年就待在郭家馬舖,數年後就主管郭家馬舖的一切事務。建康郭家舖上下的所有的馬務,從車馬購買,養給,維護,出勤,都是由趙永打理。

    紹興八年某日,郭老爺帶著他的八歲孫女來太豐鎮談筆生意,那孫女自幼喜馬,雖然只有八歲,控馬禦馬已不輸大人,每次只要知道老爺要到太豐鎮,一定央求老爺順便帶著她,因為建康人多市雜,很難如凌風般策馬奔馳,太豐鎮有個馬舖,養著不少好馬,太豐鎮外頭廣大的平地又可隨意策馬疾行,因此太豐鎮郭家馬舖成了郭老爺孫女的玩地。

    一如既往,趙永的十二歲兒子帶著郭老爺孫女在太豐鎮北面草地溜馬,兩個小孩似是已玩了好一會累了,牽著馬跺著草地慢步而行,那小女孩道:“趙弱,這匹馬真俊,跑的也快,只是不太聽話。”

    那男孩的確長著一副弱不禁風,“趙弱”只是眾人有意無意對這男孩的謔稱,那男孩這時有氣無力的回道:“瑩妹妹,這匹馬叫如若,最近才從西域運來,可能是想家了吧,有點不由自己。”

    那小女孩噗哧一笑,道:“馬那會想那麼多?”

    趙弱咳了兩咳,回道:“馬也是有靈性的,像如若這種西域馬,你只要在它兩頰撫一撫,說些體己話,它聽得懂的,會乖乖的。”

    那小女孩道:“原來如此。趙弱,你怎麼身體還是沒什麼長進,我爺爺給你的蔘藥你可有定期服用?”

    趙弱道:“服了,只是我的身體大概就是這樣,好不了了。”

    那小女孩生氣道:“不要這樣說,我還要你一輩子陪我溜馬呢!”

    趙弱聽了不知道要如何回答,這小女孩平常受郭老爺寵,要什麼有什麼,養了天地不知的大小姐性格,大家都讓著她,這小女孩不經意提起一輩子,趙弱雖是只有十二歲,但也朦朧的知道一輩子的含意,這小女孩說者無心,但聽者有意,趙弱想著想著,先是心中熱了一下,他也想這輩子就這樣陪著瑩妹妹無憂無慮的溜著馬,但想想自己的身體,病弱不堪,建康的名醫常恆把過他的脈,曾遺憾的告知趙永和趙弱,趙弱的體質與常人大異,脈絡錯亂詭異,氣息紊亂不定,能活過二十,已是福佑。對著那小女孩一句無意之言,趙弱也只能苦笑。

    兩人沉默許久,小女孩問道:“你長大了要做什麼?”

    趙弱又是一絲苦笑,沉思了一會兒,回道:“浮雲飄飄,江河漂漂,眾人趨趨,則予瑩瑩。”

    小女孩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趙弱回道:“記住這十六字,你長大自會知道。”

    小女孩耍著性子,生氣道:“我知道你唸過一些書,但不要跟我打文謎!我現在就要知道!”

    趙弱受不了小女孩,回道:“我希望能一輩子跟你溜馬。”

    小女孩收了性子,笑道:“趙弱,還是你好。”

    數日之後,城裡來了一些衙役,將太豐鎮跟郭家舖有關的店舖全部查封,據傳是郭老爺受到郭京靖康之恥守城護駕失職牽連,全家貶為奴籍,所有家產一同抄封。趙永趙弱頓失依靠,自此趙弱再也不知瑩妹妹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