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园苹果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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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画

    最终我答应了阿武——一起离开这个地方,去往B市,开始崭新的生活。只是这新的生活对我来说就是如此吗?还是我根本没得选择?

    阿武拿着他的存款租下了一间店铺,按照我的心意开了一家花店。每天早晨他陪着我拉开门帘,开始一天的营业。我拿着水壶,为鲜花装点“晨露”;他陪着我忙碌,买来热气腾腾的包子和豆浆作为早餐。

    只是在距离拉近的同时,当阿武情不自禁地吻我时,我却下意识地闪躲着,“对不起,我们重新……重新来。”

    阿武笑了笑,没有让我难堪。他自然地转过身去,拆开一边新进的花骨朵,将它们插在玻璃瓶中悉心照料。

    “没关系,我等你。等你觉得可以真正接受我的时候。”

    我们的生活确实如阿武一开始承诺所说,平静而又安稳,这是漂泊在外的我一直都向往的生活。花店的收入不上不下,没有亏损,但也没有太高的收入。时间久了,我开始有些着急,想方设法地出主意想增加花店的收入,跟刘武的争吵和分歧也由此开始。

    他不明白我为什么总要去争上游,去追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无法向他解释我想要奔往伊甸园的那个梦想。分歧就如一条鸿沟,我们彼此之间的嫌隙越来越大,不知道该怎么重回一路。

    阿武开始变得神出鬼没。

    从前他都是陪着我在花店里呆上一整天,再一起关店回家。而如今每到晚上六七点,他就准时消失,直至凌晨再回到家中,我嗅到他外套上的酒气和香水味,却总是选择将嘴边的话默默压下,将他换下来的衣物扔进小小的洗衣机中,再重重地往里倒洗涤液。

    直到那天,时针迫近四点,阿武却依然没有回家。

    我终于按捺不住找到了那间酒吧,我看见阿武手拿着一支玫瑰,那是店里卖剩下的一支,被他带来了这里。他单膝跪在地上,将那鲜艳的玫瑰递给妖娆的女孩,周遭是一片哄笑起哄之声,然后我听到了阿武的声音——

    “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

    那一刻我的眼中只有那束玫瑰,那束全身尖刺的玫瑰。玫瑰的尖刺处理起来很麻烦,我在修剪它的时候总是被刮伤好几次,我的大拇指轻轻向内弯曲,触碰着自己的小指,来来回回,一次又一次。

    我没有走入人群,没有发火吵闹。我默默回到了家里,那间宽敞明亮的屋子已经迎来新的一天最明亮的朝阳。我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没有留下一句话便离开了那里。

    客车站凌晨的售票大厅是开放着的,我抱着行李箱在铁椅上坐着候车,直至客车进站,我重新回到了那座辞别已久的城市。

    一切的一切,又回到了最初,最初我和陆旷在一起的那间小小的地下室中。

    我丢下了手中的箱子,抱住陆旷的那幅画瘫坐在地面上,我的手指来来回回地抚摸那幅画上颜料结成的颗粒,这是我唯一的疗伤方式,我别无它法了。

    我没有华丽的裙装、没有明亮的屋子、没有去往伊甸的机票、没有平静安稳的生活。我想要落泪,但眼泪却好像已经干涸,一滴都流不出来。

    睡吧,睡吧,睡吧。

    等一觉醒来,这些事就会被忘记。

    很久之后,像是过去了整个世纪,地下室的小屋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随后有人踹开那扇本就翕动腐朽的木门,一群身穿警服的人上前将我制服在地,强迫我与我怀中的画分离。

    “谭文,警方现在怀疑你和两起谋杀案有关,请随我们到警厅接受调查。”

    我歪头看了看自己手上冰凉的手铐,昏暗的灯光照射在上面,银白色的光芒像月光,又像极了刀刃举起来的寒光。我看了看地下室内灰白色的墙壁。可惜了,连扇窗户都没有,这一刻我很想看看窗外的景致,外面究竟有什么呢?

    低下头,我忍不住笑出了声,我听见自己麻木的声音:“哈哈…哈哈哈……好,我会配合你们,接受调查。”

    审讯室里,我背靠冰凉的座椅,双手被手铐禁锢住。

    穿着深蓝色警服的警官把台灯打开,橙色的灯光瞬间布满了我的整个瞳孔,扩散到我的整个世界。

    “谭文,交代一下你和陆旷的过去吧。”

    “我和陆旷……”

    在一阵朦胧中,我陷入了回忆,缓缓说道:“我和陆旷……是大学里一对天造地设的爱侣。我和他都是药剂学专业,但他是我高两届的学长。相同点是,我们都有更喜欢的专业。陆旷喜欢绘画,无奈他家里的人是医疗世家,不同意他报考艺术专业;我喜欢国文,但是出于家中收入的考虑,当时学校的老师建议我读药剂学,因为正好有国家资助的奖学金,这对一个穷学生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不过……不管其他的事情怎样,我和陆旷始终是相爱的。他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天之骄子’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只不过他生性冷淡漠然,跟学校里的同学不怎么来往,往日里身边也就只有一个我。”

    警官点了点头,往笔记本上记录着一些东西。

    “这些我们已经向相关人员求证过了,的确属实。那么说说剩下的事情。”

    他手上握着圆珠笔,敲了敲桌面,“既然你们是亲密的情侣关系,那为什么和后来没有了联系?”

    我的十指在桌下紧紧相扣,冰冷的镣铐像是不会融化的冰块。

    “事实上……从大学毕业的那天起,我们就分手了。”

    “我们联系过你们所在的大学里同专业的同学,他们都说你们的感情非常要好。既然如此的话,又怎么会突然分手?”

    我苦笑了一声:“长官,毕业季分手的情况并不少见,况且他是医学世家,我是从农村出来的穷学生,迫于家境的悬殊,我们也注定不能在一起。”我长长的呼出一口冷气,将心中的那些抑郁不平按捺下去,“警方应该也知道我的家境吧,我这样的人,和他又能说什么以后……早些分手,至少结局会好看一些。”

    坐在对面的警官翻了翻我的资料,沉默了几秒钟后,扔出了一句硬邦邦的话:“那你知道,陆旷被人杀害了吗?”

    “……”耳畔响起滴滴答答的水声,我捏着自己的手指,喉头上下滚动着,心跳声变得剧烈,我说道:“我当然知道。”

    对面那位警官的眼神瞬间如铁钉一般扎在了我的身上,我看见他捏着钢笔的指尖都收紧了不少。

    “有什么好惊讶的吗?他之前出事的时候,警方不是已经找过我了吗?”

    “没错,陆旷出事的那个画展里,我们排查了当天所有在现场的人,你是嫌疑最大的人员之一。”

    “那个时候,警方不是已经问完话了吗?”

    “你当时没有承认自己的罪行,如今……警方已经掌握了一部分证据,你自己也应该知道自己被怀疑的原因。”

    “我明白。”我向后轻轻靠在椅背上,像得了软骨病的患者,身体嵌进小小的靠椅。“关于陆旷……因为我们是和平分手,所以在毕业几年里我们仍保持正常的联系。毕业后我没有延续本专业,而是到一家出版社当上了一名初级编辑,过着通勤上班的生活;他则不顾家里人的反对成为了一名在职画家。有价无市的市场……即使他是个天才又能怎样?依然没有人愿意买他的账单。碰巧的是,那个时候我的老板和艺术展的主人有私交,在我的恳请下,他愿意帮忙挂上陆旷的画,这样就会有更多的人看到他的才华。我帮了他……我又一次帮了他……”

    “但是我换来什么呢?”我抬头看着警官,滚烫的泪水从眼眶中夺眶而出,“换来的是他在画展的洗手间里,差点将我强暴。”我的身体轻轻颤抖着,像是在回顾什么恐怖的记忆。“那个时候时间已经接近傍晚,画展上的游客都差不多走了个精光。”

    “洗手间的门被反锁上……我被他压在冰凉的洗手台上……他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开始对我施暴……我当时害怕极了,我想要挣脱,但是成年男子的力量太大了,我挣不开……我几乎就要跪下来求他,让他冷静一些,说我和他已经结束了,请他放过我……”

    “他终于松开了自己的手,倚靠在我身边,跟我说这些年他过的有多么辛苦,多么的不如意。我不断附和着他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安慰她。不知道是哪句话又刺激到他的神经,他又突然发狂……”我全身发着抖,冷汗如雨一般从背后冒出来,打湿了身上的裙子。“他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的初恋情人了,他就像是一只野兽。极度的恐惧下,我瞥到洗手池旁边有一根铁管,便伸手去够,往他的头上砸过去。”

    “我只是想要自卫……我没有想过要杀他……但是他倒在了那,一动不动,地上流了好大的一滩血。”

    对面的人猛地起身,铁椅在地上划过一道尖锐的声音,他的手掌重重拍打在桌面上,高声质问我:“所以谭文,你就是杀害了陆旷的凶手!尸体呢?你把受害者的尸体怎么处理了?”

    “……”我的手指合成拳头掩面,冰冷的泪珠不断滚落,“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的尸体去了哪里……失手杀害了陆旷之后,我真的很害怕……我联系到了朋友……之后……之后是他帮我处理了这一切。”

    那个警官紧紧盯着我好一会儿,而后慢慢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又坐回到座位上,拿起自己的笔开始记录,“你的那位朋友,是叫刘武吧?”

    我沉默着,直到警官拿出一张照片,那张照片上刘武躺在血泊里,一把水果刀正插在他的心脏处。

    “昨天我们接到了B城的一则报案,说有一名男子在出租屋内被人杀害,而他同居的女友就在当天不见了,而那个女友,就是今天回到这里的你。”

    “……”

    眼睑向屋内的角落瞥过去,无尽的黑暗向坐在椅子上的我吞噬而来,我一点点,用手,用牙齿,将自己的衣袖撸了起来。在那露出的半截胳膊上,是一条条血淋淋的鞭痕,烫出的棕色烟疤。新伤旧痕,遍布了整个身体。

    “警官,这些伤痕,就是他留给我的。他帮我处理完陆旷的尸体之后,就以此来威胁我,要我和他在一起,离开这个城市。他经常在我工作的地方堵着我,我被他逼的实在没办法了,只好跟他搬到了B市。我以为只要我乖乖听他的话就好了,只是……我想错了。一开始他是对我挺不错的,很照顾我,他在外面的一间酒吧干活,我因为身体不太好,就在家里做些家务。我以为他是心疼我才不让我出门的,后来才知道,他是想把我囚禁起来,不和他人来往。有一次我在菜市场同卖水果的小贩多说了几句话,他就怒不可遏,回来借着酒气狠狠抽打我,我在床上痛了好几天都起不了身。”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不离开他?”

    “我不敢……他有我的杀人把柄,他威胁我,只要我敢离开,他就会把这件事情抖落出去。他说过,即使是他死,他也绝不放过我。我别无它法,只能一天一天忍耐。直到昨晚……他又喝多了……他一回家就把我踹翻在地,用酒瓶朝我砸过来。这次他是真的发疯了,是要把我往死里打。我在逃跑的时候,情急之中……就把放在桌上的水果刀举了起来……”

    “他嘲笑我,说我胆子这么小的人……根本不敢捅人。我太害怕了,在他扑过来的时候闭上了双眼,抓着手里的那把匕首,挥了下去……过了好半天……他都没有声音,我睁开眼睛去看,才发现……水果刀就在他的心脏……”

    所有的话已经说完,在一声剧烈的骤响声中,我的心跳突然恢复到了平稳的状态,警官对着自己的笔记和掌握的资料看了又看,最后说道:“谭文,你的遭遇虽然悲惨,但法律是有规章的,即便这两次你是出于自卫……过度自卫同样要接受法律的制裁。”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的那件碎花裙,“我知道。从我失手杀了陆旷的那刻起,我的良心就一直备受煎熬,我回到A市,就没有想过再离开。请法庭……依据事实判处我的罪行。”

    警官整了整他手上的资料:“我只负责审理你的案件,至于你的刑期,法院开庭那天会给你一个合理的审判。”

    他将那叠笔录推了过来,翻到了最后一页,“把你的名字签上吧。”

    我接过他手上的那支笔,冷静写上自己的名字。

    “你的小指头……抱歉,出于负责本案,我必须要再问你一个问题。”

    “你是说我截断一半的小指吗?”我翻起手背,看着那被截断了一半的小指头,习惯性的用拇指摸了一下肉芽张合的地方。“小时候调皮,在外面玩,就把手指弄断了。”

    那警官欲言又止,而后说道:“那你之前的男朋友刘武呢?他的右手小指为什么也是截断了一半?”

    我将签好名字的笔录推了过去,“警官,那就是你们需要调查的事情了。虽然我们是从同一个村子出来的,但是从我十八岁出来上大学,到毕业以后和他重逢,这中间空出的几年时间里,我们从未见过面。我从何得知他的小指也截断了一半呢?”

    “你是他的女朋友,就从来没有问过吗?”

    “问过,他没有说,我就不敢再问了。”

    “好的,我知道了。这件事情我会再调查。”临走前,他郑重地说道:“谭文,法律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罪的人,也不会加罪于任何一个无罪的人。”

    我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的诚恳。

    “对了,这边有一位特殊人士要见你一面,好像是你曾经的大学教授。时间不多,就给你们几分钟。”

    他说完便离开了审讯室,没过一会,一个身穿灰色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谭文,你还记得我吗?”

    我看着他的灰西装和锋利的侧脸,略微愣怔了几秒。“我认得你的衣服,虽然已经不是黑色了。”

    “你和我都明白,那天的画展,陆旷他不可能……”

    我微笑着,“何教授,以前在大学的时候,我就听闻你的大名,也知道您的岳父是警察厅的厅长,您才可以走后门到这里。”

    他狠狠的拍了下桌子,“你!”

    我沉默的笑笑,“何教授,为人师表,你不应该这么失态。”

    他的眼眶泛起了深深的红色,喉头上下翻动,哽咽着:“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

    “我比谁都更想知道为什么。”我苦笑着。

    “好了,时间到了,何先生,您出来吧。”警官在一旁提示。

    我跟着收监的警官也走到了门外,转身对何云生说了句:“何教授,再见。”

    “在法院开庭前,你要在看守所呆一段时间。”

    “我明白。”我点了点头,看到看守我的年轻警察值班的座位上放着一本书——《最后一次机会》。

    “你喜欢这本书?”我问道。

    “嗯”小警察摸着书皮,有些怅然若失,“我当然喜欢这本书,Sean是我最喜欢的作家,可他这本书饱受争议,他也因此陷入了舆论之中,也不知道会不会复出。”

    “你不在乎他的失误?”

    “不,Sean虽然嚣张一些,但作品是毋庸置疑的,我喜欢他之前写的那些甜腻的恋爱小说,也喜欢他转型后写的这本……阴郁的人性小说。”说到自己心爱的小说,小警官的话明显多了起来,“只可惜大家只期待从他那里看到浪漫的爱情故事,这本书当中周游和林琳的故事,很少有人会看懂吧。”

    我久久地望着看守所的墙壁,用极小的声音说着,小到只有自己能听见:“如果他能听见,应该会很开心吧。”

    小警察突然叹息了一句,“谭小姐,我听到了你的遭遇,我非常同情你。法庭上请你如实相告,相信法律一定会给你一个公正的审判。”

    我扬起一个好看的笑容,“谢谢你。”

    “对了,我看你的资料上写,你之前患有严重的脸盲症,现在好些了吗?”

    我微微抬头,仔细看着那个少年,在我的视线下,他的面孔像是被高温炙烤的泥塑,融化成一滩泥土,然后破碎重组,化为一张我及其熟悉的面孔,也是我唯一记得的面孔——陆旷。

    我笑了笑,嘴角的弧度逐渐加深。

    “谢谢你的关心,不过这个病是不会痊愈的。”

    有这样一个故事,在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犯罪率上升。

    主人公是一名警官,负责调查一起杀人案,最后他将嫌疑犯的目光锁定在一个美丽的少女身上。

    少女是如此的天真烂漫,以至于所有人见到她的第一眼都会觉得——她怎么可能会是凶手?

    但这个案子的疑点实在是太多了,警官必须例行公事。

    一开始少女不愿意说出自己实情,警员们也无法对她动用私刑,于是换了一种审问的方式——不说出实情,就不允许睡觉。

    只要少女有那么一丁点的睡意出现,一旁的人就会推醒她。

    就这样整整熬了七天,少女头疼欲裂、双眼通红,憔悴的她终于支撑不住,说出了事情的“真相”,“真相”中她是如此的悲惨,“真相”是如此的难以启齿,难怪她迟迟不肯说。

    但不管怎么样,她洗脱了自己的嫌疑,所以警官将她释放。

    后来过了很久之后,警官再次回想起这桩案件时,他突然意识到——到底是少女支撑了七天忍耐不下去才说出真相,还是她花了七天的时间将故事编造的烂熟于心,用七天的煎熬取得了众人的信任呢?

    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