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园苹果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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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画框

    Sean靠在墙壁上,冷眼看着搬家工人进进出出,将这幢别墅中的东西一点一点搬个精光。空荡荡的屋子就像是一个饥饿却无法充饥的人,正发出无声的嘶吼与悲鸣。我小心翼翼地走到Sean身旁,喊了他一声。

    “Sean,你还好吗?”

    他双臂相抱,微微低下头看着我,语气平淡:“谭文,你也是来辞职的吗?”

    “没有,我没有要辞职。之前你预支给我大半年的工资,在这之前我一直都会是你的助理。”

    他笑了一下,那双曾经熠熠生辉地星眸暗淡了许多,却仍旧强撑着说:“你要是想离开也无所谓,我不会跟你要那些多出来的工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不用强撑着。”

    “如今我在公众视野里已经身败名裂,没有人再会愿意买我的书,我所有的财产也都拿去赔了违约金。跟在我这样的废人身边,还有什么前途可言呢?”

    Sean的笑容很温柔,声音也是难得的温柔,尽管带着自嘲的悲哀。

    “谭文,你走吧,我不会怪你的。”

    我摇了摇头,“我拿了你的钱就应该完成工作,起码这半年的时间,我会是你的助理。除非你一定要辞退我,赶走我,我就走。”

    Sean脸上的表情愣怔了半分,而后他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小谭文,这是你自己说的,别后悔。”

    “我不会后悔。不过……我可以有一个冒昧的请求吗?”

    “什么?”

    “那幅画……那幅画可以送我吗?”

    我手指着Sean从画展买下的那幅画,也是现在这幢别墅里少数没有被搬走的不值钱的东西。

    “你想要的话,送给你好了。”

    Sean眼眸中有一缕失落闪过,但很快就变得平静。

    我难掩内心的喜悦,从墙上取下了那副画——那副陆旷的画,手指抚摸着那郁郁葱葱的树,耳边传来陆旷飘渺的声音,当手指挪到树下的两个人,我又狠狠将指甲嵌进颜料中,把个子稍高一些的男人的脸抠掉。

    “真可悲,”Sean像是在念着独白,“我们都好可悲。”

    他靠在窗边,夕阳斜下,大片的光晕打在他的脸上,如同坠落的太阳在临走之前要散发出最后的光芒。

    我没有说话,却感同身受那种悲伤。为陨落的Sean,为我和陆旷,更为手上的这幅画。

    这天我正在超市里购物,擦肩而过的两个女孩讨论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朵。

    “什么作家,就是一个垃圾!”

    “骂别人看不懂他写的书?没读者哪来的作者?也不看看自己写的什么破烂书!”

    “你看了他写的书吗?”

    “没,一本都没看过。”

    “不过也没必要看了,网上都要把他骂死了,他以后肯定也不敢出来了。”

    “好像作家协会也把他除名了。”

    “活该。”

    一串笑声像是长长的指甲划过黑板一般刺耳。

    我紧紧握着购物篮的把手,心中的某一处愤慨如同烈焰般燃烧,我的心不可遏制的痛了起来。我承认Sean有些行为确实冲动了些,但他现在所经受的一切早已超出了惩罚的范围。这时手机突然响了,电话那头传来了着急的呼救声,以及凌乱的脚步声。

    “你是肖骁的亲属吗?”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叫他的本名。

    “我是他的助理,发生什么事了?”

    “病人服药自杀了,情况危急,请速来A市中心医院!”

    消毒水的味道溢满了鼻腔,Sean的临时病床被安置在住院楼的走廊上。冷气来回倒灌着,阴冷至极。

    我只能紧紧拉住他冰凉的双手,尽可能传递过去一些不多的暖意。他没有闭上眼睛,而是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双眼空洞无神。

    护士告诉我这是服用安眠药过量的后遗症,需要给病人几天的时间来缓和。可我见到这样的Sean只觉得一阵后怕,极度的害怕失去。

    我宁愿他像第一次见面时那般恶劣地对待我,也好过现在这样顶着空空地皮囊,灵魂却已经失去生机,像一束枯萎的蔷薇。

    “Sean,你听我说,我知道你能听见我的声音。”

    “不就是出了现在这些事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我们换个笔名,以后不在公众面前露面就好……以你的才华,很快就可以杀出重围,再次创造新的神话。但是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就是你得好好的活着。”我的声音忍不住颤抖起来,连同握着他的手也不住地颤抖起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你,但你也要答应我,千万别再做傻事了,好吗?”

    凌晨的医院慢慢静了下来,整个走廊里偶尔几个值班的护士走过,还有就是我啜泣的声音和絮絮叨叨的话语,许久之后,他轻轻回握我的手。

    很小声地说了句:“好。”

    三天后,我扶着Sean出了医院,他顶着白色的帽衫,戴着白色的口罩,只留下一双眼睛在外面,也是能躲就躲。他说他害怕被人认出来。而我用自己为数不多的存款租了一间朝阳的小公寓。我将自己的那点东西安置了进去,又替Sean买了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品。他现在因为负债身无分文,只剩下一个我,一个小小的助理。而我既放心不下他这样的状态,又想要节省开支,所以在权衡之后,我们决定暂时居住在一起。

    我来照顾他的日常起居,而他负责构思新书。

    “你在路边等我一下,我去对面买瓶水。”

    Sean轻轻点了点头。

    明明离新书发布会过去不过一周而已,却像是过去了大半年一般。我走过人行道后忍不住回望,Sean就在那里乖乖的等着我。他消瘦得厉害,一场心疾大病过后消耗了将近七公斤的体重,人穿着衣服却像是被裹在衣袋里一般,风一吹就飘走了。

    他不再像曾经那么耀眼,一朝跌落云端,如今他怯懦可怜的模样居然和曾经的陆旷有几分相似。我使劲摇了摇头,将这个想法抛出了脑袋。

    随意拿了瓶矿泉水,结账后我便匆匆走出便利店。十字路口的红灯还在,街对面大厦的电子屏突然切入一段访谈的画面,我眯着眼,看到屏幕上的画面——宽敞明亮的展厅内,陆旷正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向记者款款而谈他的新作。

    而新闻标题赫然写着:横空出世的天才画家——陆旷。

    这一刻红灯转为了绿灯,四周脚步声、鸣笛声、车轮声响了起来,层层叠叠的,我和Sean隔着一条街的距离。在这喧嚣的城市间,我握着矿泉水看向Sean,他略显迷茫的神色就像是天使误入了一趟人世间。

    我紧紧捏着矿泉水的瓶盖,指甲嵌进塑料之间,低头的那刻眼泪却砸在了手背上。

    人生,真是一场说不准的游戏。

    当你顺风顺水的时候,好像整个世界都为你而运作,脚下的路是如此平坦,没有障碍。而当暴风雨来临的时候,你会发现你没有带伞,没有凉亭,没有屋檐,只有一地的泥泞。

    曾经的陆旷是这样,如今的肖骁也是这样——一朝捧入云端,一朝踏入泥泞。

    网上的喧闹已成过去,短短几天后,人们淡忘了“知名作家辱骂读者”的事件,找到了新的乐子。经此变故,Sean老实安分了许多,也沉郁安静了许多。每每我经过他的写作台,总会看到他拿着那只廉价的塑料钢笔发呆,经常一个下午过去,白色的纸张上一个新写的字都没有。

    每每我问他时,他都会说:“我总是想起人们对我的质疑和否认。谭文,我写不出东西了。”

    Sean的这句话无异于是一颗可怕的炸弹,一个靠写作而生存的人,如果当他失去了这唯一的价值,那么他还能做什么?又将面临什么样的结果?

    答案不言而喻,但我不能说出来。

    “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只能这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句话,寄希望于此来给予他细小的安慰。

    时间在Sean休整的过程中慢慢流逝,而我之前做助理剩下的那些存款只出不进。我像一块好不容易吸饱了水的海绵,却被遗忘在烈日下暴晒,变得又干又硬。

    三个月后,我在水果摊上只能拿出一张五块钱的纸币。

    “十五块都付不起,白麻烦我装一次东西。”小贩絮絮叨叨地把苹果倒回去,他的声音落在耳中是如此的刺耳,我觉得羞辱又尴尬,却还是不得不攥紧手中的那张纸币。去买些马铃薯,或许还能撑过去一两天。

    “要五斤苹果,给她装上,我来付钱。”

    在我愕然地目光中,刘武将那袋苹果搭在我的指尖上。

    “我记得你喜欢吃苹果。”

    此刻正值下午三四点,人们都在学堂或是工作,街角的公园里空空荡荡,只有我和刘武两人。

    “谢谢你的苹果。”

    “没关系,你喜欢就好。”

    秋日的风在公园的空地吹荡着,客气的招呼过后是久久的无言。望着那片逐渐枯黄的草地,我沉默着,刘武同样也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他沙哑的声音响起,“谭文,我看到那个作家的新闻了。”

    “我去过你之前工作的地方,保安说他搬走了,你也不见了。我猜你们现在是住在一起,是吗?”

    我低下头,闷闷地回了一句,“嗯。”

    “合约没到期,我还是他的助理。现在Sean正在为新书做准备,我负责照顾他的衣食起居,我相信等他振作起来后,一定可以东山再起的。”

    “他现在不是拖垮了你吗?我怕他还没振作起来,你先熬不过去了。”

    “……”

    刘武的一句话像是一根银针,无情的戳破了这场碎梦幻影。

    “他……他是个天才,他一定可以的。至少我不能抛弃他,他需要一个人跟他一起并肩作战。”

    “谭文。”我看向刘武,那双黑色的眸子里如同即将被无边黑夜吞噬的乌云,掺杂了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

    他将一张银行卡递给了我,“这上面有两三千块钱,你先用着,密码是你的生日。如果不够用了你再告诉我。”他顿了顿,“我会帮你想办法的。”

    我回到公寓的时候,Sean正坐在写作台前,他递给了我几张初稿。“谭文,你帮我看看,这样写可以吗?”

    我放下手中的苹果,认真的看了看,Sean又恢复了他一开始的文风,阴郁又透彻。“很好,写的真不错。”

    当听到我这句话时他明显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我现在就怕自己又写偏了……”

    “不是你的错,是他们不懂你。”

    我提着那袋子苹果走去了厨房,哗啦啦的水声响起,冲打着那坚硬的红色表皮,没过多久,Sean也走了进来,“谭文,谢谢你。我很后悔当初没有听你的劝告,害的你跟我在这一起受苦。”

    自来水在铝盆中打出气泡,沉在一边又落下,我拧上了水龙头,“Sean,你是个天才,你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星星,星星不会因为人们看不见就失去自己的光晕。我不怪你没听进去我的劝告,好好写这本新书吧,它一定会成功的,不是吗?”

    “我相信你,你更应该相信你自己。”

    狭小的厨房一时间唯有我们两个的呼吸声,许久之后,Sean说道:“你等我,我很快写好。谭文,我向你承诺,如果新书成功了,我就带你去伊甸园。我们去看生命之树,去看生生不息的山川、河流。那里一定比A市要美得多。”

    他又说:“说好了,不会变卦。”

    我看向Sean,确定着他的心意与承诺。

    “好,我们说好了。”

    那之后Sean写作的速度很快,不再像前段时间久久的发呆,也不像最初任由着自己的性子无限期的拖稿。一章又一章,一节又一节,他几乎是将所有的精力熬成心尖上的血液去拼出这本书。好几次我看他匍匐在桌面上,揉着酸痛发暗的双眼也要坚持写完。我想要提醒他注意休息,但手指伏在门框上没有说出口。

    他现在这样的状态未必是件坏事。

    [酒吧内]

    我和阿武坐在那个经常见面地地方。他替我把杯子满上,推到了我的面前。“最近还好吗?”

    “嗯,Sean……我老板,他最近的状态很不错,新书已经进入收尾阶段了。对了阿武,等我拿到工资,你之前借给我的那些钱,我会很快还你。”

    “没关系,本来就是给你的,不是借。”

    我摇摇头,坚持道:“我不会白白用你的钱,我一定会还给你。”

    “你想怎样来,都好。”

    刘武没有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说,他将自己面前的那杯酒一饮而尽,而后托着下巴,听酒吧内嘈杂的音乐声。

    “谭文,我不再打拳了。”他突然开口,“我知道这样的生活不稳定,这些年我靠着打拳存下了一些钱,不多,但足够支撑我去开个自己的小店。我准备离开这里,去B市,开始新的生活。”

    “你……可以,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在那里我们可以住在一间宽敞明亮的大屋子里,每天过着安稳的生活,不需要每天奔波,也不会受到别人的轻视和嘲笑。我会用我的一生来好好照顾你。”

    阿武的话就像是海妖塞壬的吟唱,每一个字眼都是那样的令我动心——宽敞明亮的屋子……安稳的生活……不需要每天奔波……不会受到别人的轻视和嘲笑……

    真的可以吗?

    我捏着玻璃杯,透过玻璃的棱角看阿武模糊的身影。

    他喜欢我,也可以依靠。

    他说的那种日子是我每天做梦都想要的生活。这些我都知道。可是这些想要的就在眼前,我的脑海中却在一瞬间闪过Sean的身影。

    他目中无人的样子、耍赖无礼的样子、脆弱易碎的样子。

    在我自己都未能察觉的时光里,Sean已经将自己的名字在点点滴滴中渗透了进去。

    这不是喜欢,而是交织着依赖、忧愁,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感。

    我在想,如果去往另一个城市,是不是意味着,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他如果离开我,能不能好好照顾自己呢?

    许久之后,我给了阿武一个答复。

    “给我一点时间,我想考虑一下。”

    阳光下Sean正坐在椅子上,他手指握着钢笔走势极快。在一笔重重的竖下之后,他拿起那叠厚厚的手稿转过身子冲我笑:“谭文,我写好了!你来看看吧!”

    接过那叠手稿时,我的小指微微颤着,我轻声念着那故事的结尾。

    “她伸出手指,在树干上写出他的名字。那枝干吸收了她的养分,结出鲜艳的果,他的名字仿佛从未存在。而她望着那终于到达的伊甸园,她知道,她终于获得了自由。”

    我的目光从稿件上抬起,看向了Sean。“终章?”

    “对,终章。”

    “好,我知道了。前面的章节我已经打在电脑上了,这一章我会尽快录文,等文字整理好之后我就去联系编辑和出版社,很快的,我……”

    话还没说完,Sean突然上前抱住了我,那一刻奇怪的感觉充满了我的内心。

    “谭文,辛苦你了。”

    他轻轻的拥抱只维持了三秒便松开,在失落划过我的心头时,他像童话故事中的魔术师一般,从自己的身后变出了一只礼品袋。

    “打开看看,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我挑了很久,希望你会喜欢。”

    我捏着指尖,紧张而又迫切地打开了包装袋——是一条价值不菲的裙子,版型像极了我第一次去见他时所穿的那条,但碎花更加好看和精致。

    “很抱歉,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是那样的态度。当时我心里还觉得你打扮老气,裙子也过时,对不起。”

    “还有,谢谢你”

    他没有再说其他的,但只是这两个字——“谢谢”,我就已经热泪盈眶。至少,我终于得到了回应,我没有白白付出。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日没夜地整理、校对稿件,终于在某天清晨整理好了它。Sean把我从椅子上拖了下来,强制性让我回到床上,替我盖好被子。他递来一杯温水,看着我喝下去。

    “累坏了吧?快睡吧,好好休息。”

    “好”

    我想或许真的是太累了,脑袋沾上枕头的那一刻我便沉沉的闭上眼,大脑像块石头一样沉重,在一片白茫茫的颜色中坠入梦境。这梦并不安稳,像是挂在云端,随时都有坠落的风险。当我扶着暗暗发疼的额头从床上坐起来时,窗外已经黑黢黢一片。看了眼手机,我竟然已经从清晨睡到了深夜。

    我趔趄着穿上拖鞋,“Sean?”

    我找遍了整个房间,却都没有他的身影。

    笔记本电脑不见了,他的行李没有了,新书的手稿也不见了,剩下的只有垃圾桶里扔下的一盒安眠药,还有我喝剩下的半杯水。

    我捏着身上那件碎花裙的裙角,茫茫然站在房子中央。

    Sean走了,带着他的新书书稿扔下了我,不辞而别。

    他写好了自己的书,却没有履行自己的承诺。

    我第二次给予别人的信任,还是被辜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