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园苹果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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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展览

    当谭文闭上眼的那刻,她梦到了陆旷。

    那时春日的樱花正好,陆旷站在美术大赛金奖的颁奖位,谭文站在写作大赛金奖的颁奖位,朋友告诉她,那个,是我们药剂学系的系草。谭文偷偷看着他,心中升起仰慕。他穿着纯白的外套,发梢像是羽毛一般柔软,他的五官分明又不具攻击性,温顺的眉眼配上温暖的笑容,仿佛可以将一切融化。最重要的是,他对自己是如此的友善。

    过去的十八年,谭文的心脏就像是在冷水中泡着,如今终于有人愿意将温暖分给她一些。那天,终于在一次次退缩,一次次鼓起勇气,一次次拖延中,谭文走到陆旷的身后,她说:“陆旷,我有话要对你说。”

    这时陆旷的手机响了一声,他在看完那条简讯之后就急忙往教学楼跑。

    “学长!怎么了?”谭文也跟着跑。

    “谭文,你不用跟着我,何老师那里有点事情,你快回去吧。”

    “美术学院的何老师?”

    “嗯……”

    她放心不下,还是跟着陆旷,转眼已经到了画室跟前。门里传来女人的阵阵叫骂和男人低沉无奈的解释。

    “何云生!你自己最好老实交代!那个旧手机里的号码到底是谁的?”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现在大学里存着歪心思的女学生多着呢!特别是你们这些搞艺术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有完没完?自己一天天疑神疑鬼也就罢了,给我的学生泼什么脏水呢?”

    谭文因为八卦的心思往门口凑了一凑,刚要问问陆旷情形,却发现他的脸色无比难堪。

    “陆旷,你怎么了?”

    “我没事,只是……他们这样吵架,何老师会很难办。”

    “哪有夫妻不吵架的,肯定一会儿就好了,你别担心了。”

    她正打算拉着陆旷赶紧离开,虚掩的门却被拉开,里面争执的二人早已停了下来,看向站在门口的两个人。

    “我们……”,没等谭文解释,下一秒屋内的那个女人就猛冲过来,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直接撂倒在地。女人尖尖的高跟鞋在谭文的肚子上狠狠踢了几脚,好痛,她痛苦得差点晕过去。

    陆旷一把推开那个发狂的女人,将谭文紧紧护在怀里,一句话如同重石般扔在地上,振聋发聩,他说:“她是我的女朋友!不是你要找的人!”

    女人不情愿的道歉,陆旷红着眼眶深深地望着何云生,但谭文看不见,她只看得见陆旷正挽着自己的手,他刚刚说:“她是我的女朋友。”他说,自己是他的女朋友。

    走出教学楼后,陆旷叫了出租车要带她去医院。说实话,谭文一点都不痛了,心里反而十分甜蜜,她跟他道谢:“谢谢你。刚才你说的不知道还算不算数?”

    陆旷摇摇头,他说:“是我对不起你。”

    “什么?”谭文还不知道他在对不起什么。

    陆旷紧蹙着眉头,他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谭文忍着泪水,不要紧,没关系,你幸福就好了。

    不要紧,没关系,她爱陆旷,就愿意迁就陆旷,迁就他的一切。

    谭文睁开眼,看着看守所的天花板。

    泪水已经打湿了枕头,她说:“只要你幸福就好。”

    闭上双眼,谭文又想起Sean。

    毕业后的一年里,谭文在一家出版社里任职。初入职场就被上司派发了一个艰巨的任务,就是去拿下Sean的新书代理权。

    初生牛犊不怕虎,谭文把Sean所有的冷嘲热讽和阴阳怪气都悉数忍受,每天雷打不动的守在他的门口,只为抢上从他出门到上车的半分钟来介绍自己的策划案。

    三个月后的某天,Sean主动停下了自己的脚步,他说:“我不会和你们合作,但是你可以来当我的助理。”后来谭文才知道,那次A市的写作大赛,另一篇金奖作品是肖骁的,如果不是这个契机,Sean不会多看自己一眼。

    Sean是一个很矛盾的人,作为老板,工资奖金假期都毫不吝啬。作为作者,他却总是拖稿任性,很是让谭文头疼。

    谭文入职以来的第一天就劝阻Sean,作者既要写自己想写的东西,也要学会迎合读者的口味,才能达到双赢。

    但Sean说自己已经写够了那样的书,他要按照自己的心意来。

    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天之骄子怎么会屑于听旁人的劝阻。

    只是,为什么Sean的嘴巴总是那么不留情面。同事们说,Sean只有跟亲近的人才会那样,可谭文真的不喜欢这样的方式。

    一次又一次,谭文只觉得万分难堪。阴郁的情绪像是一团团没能缠绕好的毛线,从她的身体中伸展出来,张牙舞爪。

    新书问世后,果然备受争议,所有的员工都在日日夜夜忙碌、挣扎,只有Sean还是一脸得意:“那是他们不懂,你说对吗?谭文。”

    “对吗?你当然是对的。”

    谭文早就预测到这次的危机不可避免,想要递交辞职信,那天正好是签售会,Sean果然为自己的傲气付出了代价,他失去了房子、车子、股票。业界再也容不下他。

    可他却无赖一般,“谭文,我预支了你大半年的工资,你还不能离开我。”

    于是谭文租了公寓给他,寄希望于他的东山再起,

    新书截稿的那天,Sean扔下自己的塑料钢笔,大大伸了一个懒腰。

    “终于写完了,谢天谢地。等这本书火了,我就能赎回我的大房子,我的画,我的花园!啊,好久都没喝到英国红茶了,好怀念啊。”

    谭文默默帮他整理书稿,“以我在出版社工作的经验来看,这本书的深刻程度远远超过前作,一定会火的。”

    Sean嗤笑了一声,得意地说:“我的书,当然会火。”突然他抽了抽鼻息,像嗅到什么不好的气味。

    “对了谭文,你有没有洗澡啊?我怎么总是能闻到一股怪味。你啊,应该花点时间好好打扮打扮自己,女孩子嘛,不应该都香香的?”

    谭文捏着稿件的指尖逐渐用力发白了起来,低声说道:“我……知道了”

    Sean转过身,打开了窗户,一边念叨着:“那是我鼻子太好使了。”一边从桌子底下拎出来一个口袋。

    谭文闻了闻自己的衣袖。是一股淡淡的霉味。是啊,自己身上的霉味,怎样都无法洗干净。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要这样直白地戳穿自己……

    “对了谭文,这个送……”

    Sean笑着转过身来,他脸上欢快的模样就这样凝固住,谭文面无表情地拿着手上的尖刀,一把割向他喉咙的大动脉。

    “闭嘴!”她吼。

    Sean倒在地上,血管喷出大量的血液,身体开始抽搐。

    “为什么总要说我?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在贬低我,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是Sean,现在是我还好心留在你的身边。为了你我甚至搭上了自己的存款,你不知道感恩吗?为什么还要一次次践踏我的自尊。

    Sean口中满满都是鲜血,被切开地喉管让他无法发出任何的声音。只剩他的右手微微抬起,他握住那个礼品袋,血液开始蔓延,礼品袋也湿了一片。

    那些他原本要说的话,一同被埋在了死寂的空气中。

    礼品袋中有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

    To谭文:

    谢谢你还一直陪在我身边。

    我知道自己不会说话,你应该也总是被我气的不行,今天是最后一次了!

    这条裙子是我用心爱的钢笔换的,美丽的裙子,要送给美丽的小姐。

    等我的新书大卖,我会送给你很多漂亮的衣服,哦,我们还说好要一起去伊甸园,你说想看那棵苹果树?别说一棵了。我可以把花园里的樱花树都换成苹果树,怎么样?感谢我吧。

    Sean眼中本来有星星闪闪发亮,但灵魂飘走的那一刻,那双星眸再也不闪烁了。谭文伸手合上他的眼睛,心里开始疼痛。

    过了一刻钟,谭文拨通了一个电话:“阿武哥,我又杀人了……这次你还会帮我吗?”

    刘武匆匆忙忙地进门,他来的路上甚至不敢走有监控的大路,一路上躲躲藏藏,引人耳目赶到这所公寓。他看着眼前的地狱般的场景,扑鼻的血腥气几乎填满了整个屋子。

    刘武捏住谭文肩膀的手在抖:“文文,你怎么……你怎么又杀人了?”

    “我不知道,他向我冲过来……你知道吗,我最害怕那种事情……”谭文神情茫然的拿起那把刀,轻轻把指尖放在刀刃上,被刘武一把夺过。

    “你怕什么,我不会伤害自己。”谭文开始无助的流泪边哭边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太害怕了,阿武哥哥,你能理解我吗,你知道的,我太害怕了。”她止不住地啜泣。

    “文文,你还好吗,我真的很担心你。”刘武说的话就像是一朵轻飘飘的云,甚至没有传进谭文的耳朵,地面上的血迹已经不断放大,填满她的脑袋,她抱住刘武的胳膊,一遍一遍地问着,一遍一遍地确认:“哥哥,这次你还会帮我处理尸体的,对吗?你会吗?”

    她被截断的小指好痛,那日黑暗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你会帮我的对不对?你说过你对不起我,你说过会永远照顾好我,你说过不会再让我失望第二次的,对不对?

    刘武突然一把把谭文抱到怀里,紧到无法分开。

    “文文,我会帮你,只要是你的要求,我都会去满足。只是……你千万不可以想不开,就算是去死,也是我替你去,我会揽下所有的罪责。一切都与你无关,你是无辜的,我应该赎罪。”

    谭文笑着抬起头,抚摸着他的脸,眼睛里却在下雨:“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刘武温柔地擦去她的眼泪:“文文,等这件事情处理完,我就带你离开,我们去其他城市,好不好?我们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开始新的生活,好不好?”

    她颤抖的嘴唇想要开口说:“好”

    但脑海里一个黑暗的影子盖过来,压在她的身上,将这场梦中的一切捶打成碎片。

    “谭文小姐你好,我是替你辩护的律师。”

    “我一个月之前预先打给你的酬金,收到了吧?”

    “自然,”律师从他的公文包中拿出一叠文件,给我讲解着各类方案的利弊,几个钟头下来我听得头脑发胀。“我不想听你说这么多,这是你专业内的知识,我只要一个结果。一个可以缩短我的刑期,并且可以尽快正当出国的结果。别忘了,五十万只是定金,如果结果我满意,剩下的五十万我会马上给你。”

    法院开庭那天,我站在自己的席位上一言不发,等待着结果的宣判。防守过当——判刑八个月。这个结果不算太差,却还是久了一些。

    服刑即将刑满释放的那天,何云生来监狱探视了我。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锋利的五官像是被什么抹平。

    “你看起来不太好。”

    他狠狠盯着我:“我每天都备受煎熬,当然过得不好,你呢?你这个杀人魔,你究竟把他藏在哪,把他还给我!”

    我笑笑眯看着何云生,非常小声地靠近他:“你可以对他好吗?你可以给他幸福吗?你会放弃你所拥有的一切来爱他吗?你敢说出真相吗,只要你敢,所有人就会知道我说的强奸未遂就是个谎言。”我突然大笑起来:“你输了,何教授,在爱他这件事情上,谁都赢不过我!”

    刑满释放的那天,天空中下着小雨,我拦下了一辆出租车,目的地直奔那间曾经居住的地下室,城市的雨淅淅沥沥,我伸出手在车窗玻璃上写下陆旷的名字,一笔一划。雨天没有影响司机的行驶速度,他开得既快又平稳,我很快就到达了心心念念的地方。顺着我不断重复走过的路,向下走去,只不过这一次,我没有走进那间地下室,而是掏出另一把钥匙,打开了地下室隔壁的另一间房。

    陆旷,我回来了。

    厚厚的帘子后面,我的爱人正等着我回家,我拉开帘子,冰冷的床上躺着一个闭着双眼的人——陆旷。

    他已经失去了心跳,但外表还维持着活人的模样,我缓缓坐在他身旁,盯着他的眼睛出神。这么美好的人,从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我命中注定的爱人。

    别人都觉得他冷淡,只有慢慢和他熟络起来才会知道,他有多么善良可爱。

    下雨天,他会把学校里的流浪猫流浪狗转移到可以避雨的地方,一次又一次,来来回回,即便自己的衣服头发全被打湿了。

    在我被同系的学长学姐嘲笑出身农村的时候,是他站出来替我挡住他人的为难和嘲笑。

    我永远会记得,那年的春天,他在树下画画,我远远的看着他,樱花飘落在他的头发上,但花瓣远不及他的发丝柔软,我所有的冷漠都在这一瞬间软化下来。

    可是……这样的他……却有个不堪的爱人。

    那天我去校外兼职回来,买了一整箱砂糖苹果,我兴致冲冲的挑出最好的那些,用干净的马夹袋装好,跑去陆旷经常待的那间画室。然后在那里,看见了两个人在争吵。

    他们的开始,他们的过往,他们的结束,清清楚楚。

    爱上不该爱的人,这是他的污点。

    就像我被截断的小指,这也是我的污点。

    但陆旷是完美的,他不可以有污点。

    从那天开始我控制不住对他一次次表白,一次次被拒绝,直到他忍无可忍,说:“我们别联系了。”

    就这样,在毕业的那一天,我们就失去了联系。

    可你知道吗?我经常偷偷打听关于的你消息。听说你跑去当了画家,听说你和家人闹得很不愉快,听说你画了很多好看的画,但没有人欣赏你的才华。听说你快要撑不下去了,准备放弃自己的梦想,那天我犹豫了很久,终于打出了那个熟记于心的号码。

    “陆旷,是我。我帮你争取到了一个参加艺术展的名额,你来试试吧。你不想看见我没关系,把画寄给我,我帮你拿去艺术展,好吗?”

    我隐约听见那边有另一个男人的声音,然后你好听的声音传过来:“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谭文。”

    我失落的挂了电话,却在第二天陪同Sean出席画展的时候看见了你的画,一张被美术学院院长何云生推荐的画。

    那一刻我看着墙上的画,血管里的黑色血液燃烧着我的全部理智,展会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带着两倍香槟走到了你身旁。

    “谭文?你……你怎么在这?”

    我低头笑笑:“因为我本来想给你介绍的画展,就是这个。”

    我看向远处的那幅画,那郁郁葱葱的大树,树下有两个男人。

    “不过也是,你根本就不需要我。”

    “你别误会,我没有其他的意思,”

    我轻轻摇头,把手上的香槟递给你:“我不会怪你,只要你开心幸福,一切都好。”

    你接过我递过去的香槟,说:“你是我的朋友,但我无法给你更多。”

    “我明白。”

    下一秒我将自己手中的高脚杯碰上你的,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我说:“干杯。”

    你看着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我看着眼前的男人,将手指一点一点覆在他的身体上,痴缠的目光犹如细丝将他捆绑起来。

    “对不起,我配比的药物失败了,他夺走了你的生命,不过,也留下了完整的你。”

    我温柔地吻上陆旷的唇:“我发誓,我永远只爱你一个人。现在我学会爱你的一切,也爱你的污点。”

    我把手术刀拿起来,切开了自己小指的肉芽,我没有用麻药,却给陆旷注射了一支。因为我怕陆旷会疼,即使他已经没有任何知觉。我把他的小指切下来,缝合在自己的半截小指之上。

    太好了,从今以后,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