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极苍生:凌空之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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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暗

    那年我十三岁,第一次随父亲出谷出诊,要去的是西边的一个小镇。

    病人的名姓我早已忘了,只记得他是个平民百姓,唯一的不同寻常,便是他得的病十分怪异,连世代行医的蓝氏一门也闻所未闻。

    诊断之后,父亲认为病人无药可医,唯一可以一试的办法,便是将多生长出的瘤子切除。可那瘤子长在脖颈上,病人和他的亲人们都十分害怕,一时不敢让父亲动手。

    我们只能在那里等着,一边等待,一边在小镇上开诊。周边不少村镇的人们都闻风而来,父亲也一一为他们救治。

    而在等了五日后,那位病人实在疼得受不了,便不顾家人的反对,执意要父亲动手。于是,父亲便吩咐我准备麻沸散,预备做切除术。

    麻沸散中,有一味叫做生草乌的药,想必你也知道。我在查点药材时,发现生草乌分量不够了,便打算到相邻的镇子找找看。结果,在去往那镇子的路上,我突然被打晕了。

    再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十分昏暗的地方。那里并不是完全黑暗,我还能看清周遭三尺之内,但再远的,便看不到了。

    可那时的我只有一个感觉——暗,仿佛无边无际。

    我爬起来四处搜寻,过了好一阵子才遇到一个人。

    那人与我年龄相仿,也是十多岁的半大孩子,我想问问他这是哪里,可他却不由分说地一拳打来。

    我慌忙躲闪,问他是谁,为什么要打我。

    他不回答,只是继续着拳打脚踢。

    这一次,我躲闪不及,被打倒在地。

    他仍不打算作罢,甚至骑到了我身上,拳头像雨点一般向我头上打来。

    我下意识地护住头,并本能地思考如何反击。

    许是他经历了许多场打斗,已是强弩之末;又或许是我略通医术,知道哪里是要害,总之,最后他输了。他被我打昏了过去。

    那时候,我还没有下杀手的习惯。

    但一番缠斗之后,我感觉到了饥饿,于是便在那昏过去的人身上翻找。

    果不其然,我翻到了一些干粮。我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却发现入口的是满满的血腥味。

    我见过很严重的外伤,对血腥味很熟悉,但进入嘴里,却是头一次。

    我一时受不住,便呕了出来,并且下意识地扔掉了手头沾了血的干粮。

    “你不吃,我可吃了!”

    我突然听到有人说了这样一句话,被吓了一跳。

    接着,我便听到人吃东西的声音。那人狼吞虎咽,只两三口便将血干粮吞进了肚子。

    “你是谁?”我问他。

    “我不能告诉你。”他说,“你们打斗,我在旁边听了好半天。我打不过你,我身上也没有吃的。你不要过来!”

    听他的声音,也是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

    见他怕我,我便问他:“你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就不过去。”

    那人沉默片刻,小声说:“这里是地狱。”

    说罢,他便悄无声息地跑掉了。

    望着无边的黑暗,我突然意识到,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重见天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下一个人,什么时候才能得到下一口食物。或许我现在吃不下沾了血的食物,可我其实应该留着它的。

    多想无益,当时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想办法找出路。

    我就这样向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遭遇过多少突如其来的打斗,也终于饿得吃下了沾血的食物。

    直到有一次,与我缠斗的对手装作被我打倒,却趁我不备,又从背后偷袭我。

    当时我差点被他勒死。求生的本能,让我第一次下了狠手。

    当那人终于倒地,我为了确认他不会再偷袭我,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

    我这才发现,他死了,我杀人了。

    我不是没见过死人,只不过,从前见到的都是病死的。

    我见过父亲因为自己无力救治他人,而感到自责懊恼。

    我从小便被教诲,医者仁心,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只要他是病人,我们做医者的,天生就该救他。

    可我现在,却只能一边前行,一边杀人,一边吃蘸着血的食物。

    后来,我又遇到过一个愿意说话的,他也是打不过我,向我求饶。

    于是我说:“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若能回答我,我便不杀你。”

    那男孩听说还有这等好事,连忙应承了下来。

    我先问他:“你知不知道,怎样才能出去?”

    他回答:“我若告诉你了,你便会杀了我。”

    我将勒住他脖子的腰带收紧了些,说:“你不告诉我,我现在就杀了你。”

    他想了片刻,仿佛下定了决心,说:“我也只是听说,不知道真的假的。好像,把这里的人都杀干净了,就能出去了。”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大部分人见到我时,都不由分说地直接动手。

    我信守承诺放了这人,他慌忙逃走,没有一个谢字。

    后来,我逐渐明白,当时的他绝不会想要谢谢我,而是想要骂我“傻子”才对。

    太黑了。真的太黑了。

    那里没有白昼,只有黑夜,而且是永远的不敢眠之夜。

    我不敢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因为那样会在睡梦中不知不觉地被杀死。

    而时间久了,身体便渐渐扛不住了。

    出来之后我才知道,那样的日子,我过了大概一百多天。

    终于有那么一次,我差点死在一个人的手下。

    那人用布带子勒紧了我的脖子,我感到疼痛、感到窒息,直至感到麻木。而在我昏过去的前一刻,那人却突然松了手。

    逃了一条活命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剧烈的咳嗽着。

    当时的我,手脚已经累得全然抬不起来,精神也几近崩溃,全靠一根绷紧的神经支撑着才没有立刻晕过去。

    “啪”地一声,一袋粮食被甩在了我身旁。

    一个冷峻的声音对我说:“吃点东西,睡一觉吧。”

    我刚刚平复咳嗽,沙哑着嗓子回答他:“你是想说,让我当个饱死鬼吗?”

    在我看来,“睡一觉”早已经成了死亡的代名词。

    “不。”他说,“我不会杀你,还会帮你望风。”

    若他早些出现,这些话我或许还会相信。但经历了不知多久的黑暗之后,我不敢信了。

    于是,我没有回答他。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见我没吭声,他继续说,“但,我现在想杀你,毫不费力,所以你不如信我一回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