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禛元年三月初十

    红日西沉，白日里的燥热被微风一点点带走。沙漠中，一行驼队正缓缓西行。骆驼们的背上满载着货物，一看便知是个往罗布城去的商队。

    罗布城是大宸西疆重镇，既是边疆要塞，又是商队来往聚集之地。

    常来常往的商队都知道，大约十年前，这里还是西晋的都城。那时的罗布城同样十分热闹，那时的老西晋王也是一代英主。

    老西晋王野心勃勃，欲图东进，可他运气不好，偏偏遇上了同宣皇帝和他的十二皇子。十七岁的烜王领兵抵御西晋大军，得胜后随即反守为攻，一举攻破西晋都城，迫使西晋再度西迁进入大漠。

    而繁盛的罗布城则成为了大宸的西疆领土，也成了烜王的封地。

    此刻，地平线上的红日已只剩半个，沙漠中的气温也在骤降。在驼队的正中，一个蒙着面的年轻人回头看了看队尾，问身边的人：“还能再走一个时辰？”

    “差不多。少侠好灵光的头脑，这才来了几日，便学会了如何在沙漠中行走。”这人操着地道的西北口音，显然是个当地的向导。

    劲装男子不吃这套，说道：“不必恭维，银两少不了你的。”

    “是是是，看您带得这么多货物，随便出一件，都够打赏小人了。”

    “少说话吧，口干舌燥的。”

    “哎……”那人自知讨了个没趣，便闭嘴了。

    一个时辰后，驼队找到了个避风的方位，准备扎营。只见驼队中自然地分出了两个人张罗生火、三个人忙着扎帐篷，还有两个人在伺候骆驼们，一切都有条不紊。

    太阳已经完全没入地平线以下，那位带队的年轻人终于摘下了面纱。从侧面望去，他的下颌线轮廓分明，俊朗的眉眼更显得英气勃发——这也是为什么向导要称他为“少侠”，从前遇到带这种商队的人，他都是称“老板”、“员外”或是“东家”、“少东家”的。

    那位少侠不是别人，正是隐去了真实身份的晟王元臻溯。他自称姓蓝，是山东来的客商，要到罗布城去做生意。由于是第一次进沙漠，他在小镇上请了一位向导。因他出手阔绰，这向导一路上也都十分尽心。

    “快到了吧？”趁手下人忙活着，臻溯问向导。

    “是，明儿若走得快，差不多能赶在正午之前进城。刚好能躲过日头最毒的时候。”

    “那是最好了。”臻溯点了点头，“在大漠里，总是不太平。”

    “嘿嘿，少侠的担心不无道理。”向导陪笑着说。

    臻溯一如往日板着脸，四周望了望，问道：“明儿就能到罗布城了，怎么还没见到你们说的播泗腾河？”

    “小人也觉得奇怪呢。往年此时，河水应该已经流到我们镇上了，可今年却不见一滴水。”

    “缺水总归不是好兆头。”臻溯下意识喃喃道，“罗布城缺水，只怕大漠中的西晋更缺水……西疆怕是要乱。”

    向导眼见着他眉头紧锁，似在出神，便见缝插针问道：“早瞧着少侠气度不凡，这心怀天下的胸襟，小人实在敬佩。不知少侠做的是哪门生意？”

    臻溯的确正在为大宸忧心，可他也并没有放松警惕。听向导此问，臻溯转头睨了他一眼，说：“不该问的不要问。”

    “哎，是是是。”向导连忙狗腿了起来，“这不是闲来谝一谝么，小人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是想打探您……”

    臻溯懒得理他，转身向篝火边走去。

    此次西行，臻溯除了抽调来几个得力的京营士卒，还请了师父杨清正一同来。此时杨清正刚领着士卒生起了火，正准备烤些吃的，臻溯过来正可以帮帮忙。

    杨清正手法十分娴熟，臻溯不禁问：“师父，您从前进过大漠？”

    “当然。”提起此事，杨清正不自觉地带了几分笑意，“还是和我师父、和蓝师妹一同来的。”

    “母亲……她也来过？”

    “自然。”杨清正仍笑着，略显沧桑的脸上突然便有了生机，“我与他们不过一起游历过一年多罢了，蓝师妹可是跟着师父四处游历了将近十年的光景。大宸江山，几乎没有她没到过的地方。”

    “若是她没遇见父皇，只怕她一生都会那般自由自在的吧？”臻溯望着灵动的火焰，想象着母亲年少时的模样，不禁有些出神。

    “那样不就没有你和小邺了吗？大宸天下都要换个模样了……”杨清正说着话，转头打量着臻溯，“你和小邺，眉眼都很像她。她在外行走时，便常常女扮男装，十分英气。”

    “那时的大漠，和现在一样吗？”

    “不一样。那年我们来的时候正是夏日里，播泗腾河波光粼粼，绿洲生机勃勃。沙漠中的绿色，总是比平原上的显得更珍贵些。”杨清正眼神飘远，回忆着当年的情景，“而且，当时这里还不是大宸的国土。”

    “那时罗布城还是西晋的国都，这里算是两国交界吧？”

    “这里啊……说是两国交界，其实大宸和西晋都控制不得，若真论起来，这里应该算漠王筑的地盘。你们这一代人，应该已经不知道了。昔年强盛的西晋，算是个****的王朝，那个所谓的‘教’，便是漠王筑。”

    “漠王筑？”

    “嗯。听名字便知道，原本不过是个龟缩在大漠中的小帮小派罢了。后来某一代漠主跟漠国搭上了边，使之成了漠国国教。有了教义约束百姓，漠国很快便强盛了起来，将当时的大靖朝逼到了东南一隅，还是大靖出了一代英主靖武帝，才得以反攻，回归故土。而后漠国分裂为两部，也就是后来我们知道的漠国与西晋，西晋国运不错，振作之后又向东灭了大靖。那时江湖执牛耳的门派‘长云雪山’，也被漠王筑灭得七七八八。”

    “后来呢？”

    “后来……游牧的蛮族入主中原，终归是站不稳脚跟的。于是便有了大宸开国的高祖皇帝，他与冥剑宫当时的掌门是至交，两人联手击退了西晋与漠王筑，一统天下，奠定太平。当时西晋的王族宗室与教派长老又有了很大的分歧，于是西晋和漠王筑分道扬镳，漠王筑离开了西晋中枢，回到江湖，也就是回到了大漠。所以当时，这大漠都是他们的地盘。”

    臻溯若有所思，叹道：“江湖上的事，史书上没有。”

    “那是自然。”杨清正一哂，“冥剑宫从前是凭暗杀起事的，沾了不少血。史书上总不能写，大宸的高祖皇帝，与一个江湖杀手是至交好友。”

    “是了。即便冥剑宫如今已经成了名门正派，朝中也不肯把师门与御侦都尉的联系翻到明面上来。”

    “人之常情嘛。都怕脏。”

    臻溯低下头叹息一声：“只是不知，谁更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