刍狗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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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火焚

    祝伯山把那哨兵扶着坐起来,拿过水葫芦给他漱了口,拍着他肩膀说:“兄弟你也别怪罪,我们有我们的差事,办不好也要吃军棍。你只管说你的,咱们别互相难为。不然,我那兄弟发起疯来,这荒山野岭的,谁能拦得住他?”

    见他耷拉着脑袋不作声,祝伯山试探着问到:“兄弟是从朔州那边来?”那人点点头,嗯了一声没接话。

    “王爷王妃安好?”祝伯山又试探了一句。

    “我们没得手,杨文海没事。王妃我没见过。”

    这句话直接把祝伯山说懵了。听这话里话外,这帮人不光不是杨文海的人,甚至还冲他下了手?这是唱的哪一出?

    林啸冲最先沉不住气了,接口问到:“那林侧妃呢?是你们掳来的?在你们营地里?”

    “你说谁?什么飞?我们这帮里没有叫什么飞的。”

    “胡说!前晚在彩凤山,我明明看见你们掳了一个女人下山……”

    话说到这份上,林啸冲把底泄了个干净。那哨兵猛的抬起头,满眼惊惧看着林啸冲。“你们不是刘大刀的人!你们是杨文海的人!”

    身份虽然还没彻底拆穿,但话就再也问不下去了。那哨兵心知必死,任凭贺老八怎么殴打逼问,始终不发一言。

    眼见再逼问他也是没用,林啸冲几人只好另作打算。东方泛白,天马上亮了,也容不得众人再多策划,只能出其不意发动袭击,争取在乱军之中救出林静波。己方人数太少,不能两翼突袭,唯有集中力量快速冲击。好在他们志不在杀人,只求救人,有心算无心,倒有七成把握。小苍山众人伏在土坡下,人人弓上弦刀出鞘,静等天再亮些,视线稍好,便即杀出。

    这边尚未准备停当,一片隆隆的马蹄声传来,很快由远及近。林啸冲和祝伯山从土坡上略探出头向下望去,只见东山口路上尘头大起,一支不少于五百骑的队伍正疾驰而来,青旗青甲,转眼已到了坡下杂木林边。先头骑兵未做任何停留,分成南北两路沿林奔驰,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把林子围了。为首两匹马在林子另一边碰头后,二人同时发声大叫:“杀!”听到他们信号的骑兵跟着同声喊出了第二声:“杀!”这一声已是百十人同声高喊,声震山野。紧接着,五百骑兵同时高喊了一声:“杀!”

    这第三声高喊就是军令,五百骑兵,每隔一骑,就有一骑闯向树林,马上军士各自抡起一个黑乎乎的坛子,待马匹冲到林边,顺势将坛子甩进树林,调头归队。

    连贺老八这样横行一方的悍匪也不禁吓的一缩脖子。“他奶奶的,是火油!这是要烧兔子窝呀!”

    在一半骑兵往林内奔去的同时,守在原地的另一半骑兵,已经点燃火箭,撘在弦上。扔坛子的骑兵尚未完全归队,第一轮火箭已经齐齐射出。深秋时节,本就落叶枯枝满地,加上两百五十坛火油助威,霎时间就是冲天火起、烈焰飞腾,直烧得林木噼啪作响,火焰烈烈有声,日出之前就照亮了半边天。火光中人影晃动,惨嚎声音不绝于耳。偶有一两人冒烟突火闯出树林,即被十数支箭射成刺猬。

    听贺老八叫完那一句,林啸冲眼珠子就红了,拔刀就要往下冲。身子还没站直,就被贺老八一掌斩在脖子上,登时昏了过去。等他再醒过来,已躺在块石板上。那场冲天大火已在七八里外,兀自烈烈焚烧。林啸冲一个翻身,不及站起,四肢着地就往火场方向蹿了出去,没爬出两步,胳膊一软,脑袋摔在地上,左脸贴着地面蹭出去半尺有余,立时血肉模糊。林啸冲似乎完全不知疼痛,狀若疯魔,双手撑起上半身,面向火场方向,双目流血,脖子青筋暴起,就像一头绝望的孤狼发出最后的嚎叫,而他张大的嘴巴,却没能发出一丝声音。良久,一头栽倒。

    几人围过来,七手八脚把林啸冲架起来,扶回石板躺好。祝伯山满脸热泪,声音颤抖着说:“少山主,小姐已是救不回了。再没了你,老山主的仇谁报?不要意气用事啦,我们先进山躲起来,再做打算。”也不待林啸冲点头,就吩咐人用树枝藤条编了担架,抬了林啸冲继续往山里退去。经此一役,众人眼见杂木林中的一伙人死的惨烈,心中都不免凄惶,原先那血溅朔州城的一口豪气早已尽数泄了,再加上一日百里的急行军,士气消耗殆尽。走到中午,勉强走了不到二十里,已是无以为继。祝伯山无奈,只得选了山路两侧林内歇脚。贺老八问他为何要分开两处,祝伯山满脸苦涩,也没说什么,回头指了指东山口方向。

    他们吃喝不缺,在山里露天活动也是家常便饭,不觉得有什么辛苦。只是不能生火,吃不得野味,只能啃冷馒头、酱牛肉,就着冷酒草草吃饱,各自睡去。

    林啸冲本来没伤没病,只是一股急火攻心。昏睡了大半天,天近黄昏时起了身。馒头牛肉下肚,精神慢慢恢复过来,铁青着脸,背靠一棵松树,抱膝呆坐,也不流泪,也不叹息,只是直愣愣地望着东方。祝伯山远远见了,也觉得没什么话好劝慰,就让儿子雄杰过去陪坐,有个照应。

    夜色弥漫,转眼间把洪涛山上下笼罩得有如墨染。一声夜枭啼叫远远传来,林啸冲像是被惊醒了一般,浑身一震。四下望去,只有祝雄杰在旁边横卧着打瞌睡。嘶哑着叫醒了他,只说了四个字:我要吃肉。祝雄杰喜不自胜,连连应了,转身跑开。片刻跟着祝伯山、贺老八一起拎着酒水食物回来。

    林啸冲伸手从包裹中摸出一块酱牛肉,送到嘴边,张口咬住,撕了一条下来,用手背托着塞进嘴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下一下用力嚼碎牛肉,咽下,拎起酒囊,浅浅喝了一小口,又去咬牛肉。祝伯山三人就这么愣愣地看着林啸冲一点一点吃完了那块二斤重的酱牛肉,眼睛越瞪越大。吃肉有什么不对吗?没有。可吃块酱牛肉吃得这么瘆人的,还真是少见。

    看着林啸冲又喝了一小口酒,然后系好了酒囊。祝伯山上前说道:“啸冲,你……你可吃饱了?”说完就想给自己来个嘴巴,这是什么屁话?于是接着说:“那你好好歇歇吧。”说完又想给自己来个嘴巴。

    林啸冲语气平淡道:“祝叔,咱们歇不得了。今早抓那个哨兵呢?要是还没宰,带来我见见。”

    那个光头哨兵被带来时已经浑身血污,一个没站稳,摔在林啸冲面前。林啸冲倚着松树盘膝坐着,低头向那哨兵到:“今天早晨,我的家人死光了,再也见不到了。我也想跟着他们去了,可没死成。所以我不死了,现在要逃走。你给我一个带你一起逃走的理由可好?”

    那哨兵仍是闭着眼,但林啸冲还是察觉到,他的嘴角抽动了两下。于是继续问道:“你可还有家人?你可还想见他们?我们时间不多,给我一个理由可好?”又等了片刻,见他眼睛闭得更加紧了。

    贺老八过来添火。“林统领,像你这么问不成,太斯文了。一句不答砍手,三句不答砍脚,到第五句砍脑袋,这都是有规矩的。你刚才问了两次了,我先把这小子两只爪子砍下来。”说着提刀上前,作势要砍。照套路林啸冲应该上来做好人卖人情,可他动也没动,平静地盯着哨兵。贺老八看不透少山主什么路子,一时倒也不敢莽撞。

    林啸冲慢条斯理地说:“他吓唬你的,你知道他不会真砍你的手。我今天改改规矩,两句不答无所谓,三句不答直接砍头,你猜他们听不听我的。时间不多,理由?三……二……”

    没等林啸冲数到一,哨兵猛地睁开眼。“我服了,我招。”

    原来这光头哨兵名叫田猛,曾是东齐边境流民,因懂些拳脚,被西周锦衣社招揽,成了安插在朔州外围的暗探。兵荒马乱的世道,像他这种暗探数目很多,命也不值钱。近三四年战事消弭,田猛好像被忘了一样,再没执行过什么任务。只凭着半吊子的木匠手艺,逐渐在朔州城外的小村镇安顿下来,娶妻生子。直到三个月前,他又一次接到了锦衣社密令,混入白衣庵,听令刺杀杨文海。田猛刚接令时有些犹豫,他拿到锦衣社那仨瓜俩枣的好处,根本不足以让他放弃今天平静安逸的生活。但传令人明言,此次行动不论成败,都是最后一次,锦衣社会将这一批暗探全数销档放生。但若不听命,就直接把他的档案送到朔州刺史府。田猛别无选择,只得安顿了家小,在朔州城工部令史叶铭照应下,顺利进白衣庵当了个工匠。以致后来刺杀经过,都一五一十说了。那日刺杀不成逃出白衣庵,他们就躲在相距不过百步的一个山洞内。这山洞经他们借工程之便着力修葺,十分隐蔽。到半夜,发现后山有动静,几个人从后山抓了个人去,周围监视网漏了个口子,于是他们抓紧时机趁黑逃出来,直奔洪涛山东山口。原以为在那里能得雁门关守将刘大刀接应,从此逃出生天,不想全数遭灭口。倒是他阴差阳错,成为那批光头刺客中唯一的活口。

    林啸冲四人听得心中惊讶,一时不知如何问下去。原来这田猛还真是来刺杀杨文海的,算起来还是他们的同路人。至于他们猜想的,林静波被他们掳来,就完全没了可能,因为照田猛所说,刺杀失败后,杨文海所有人十九日傍晚已经全数回朔州了。林啸冲无心推敲细节,只是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念叨些什么。

    祝伯山心中涌起无数疑团。小苍山的人来刺杀杨文海,整个计划都是林啸冲定的,结果同一时间竟有另外一批人也在刺杀,难道这是巧合吗?田猛这一伙的刺杀布局,以及后来灭口的部署,一看便知是精心策划的,前后时间在三个月以上,倒推回去,那正是小苍山被围剿的时间,这也是巧合吗?田猛他们的幕后主使是谁?难道是西周锦衣社策划了这一切?说锦衣社在配合小苍山进行刺杀,我怎么会不知道?如果说是小苍山在配合锦衣社,我更没理由不知道啊?一时间心中疑团乱麻一般。正要继续询问,忽然路北林中传来一声惨呼,接着一片大乱。

    “雄杰,跟着少山主看住田猛。老八,跟我来!”

    说罢二人转身往路北营地奔去。林啸冲仍是盘膝坐在树下,一动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