刍狗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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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穷追

    跟农夫自然会抡锄头一样,吃土匪这碗饭的,追踪算是家常的本事,虽不甚精,追三十多人的踪迹也还不难。从日出东山追到红日当头,再到红轮西坠,林啸冲带着小苍山这帮人几乎是玩命跑了一整天。几个上了年纪的还咬牙跟着,那些年轻力壮的棒小伙儿反倒越拉越远,不到四十人的队伍沥沥拉拉抻了三里多地。无奈只好钻进林子暂作休整。跑成这样,竟没几个人吃馒头,多是打开了水葫芦一通猛灌,接着往树根底下一躺,只顾喘粗气。

    “少山主,不能这样赶了。我知道你一心要去救小姐,可看看咱这帮弟兄都啥样了?就真追上了,怎么打仗?还不是白白送死?”祝伯山擦着脑门子脖颈子的汗说道。

    林啸冲一脸愤然,恨恨地大声道:“怎么就这么废物,明明就在前头,还就是追不上!”

    “你说谁废物?!一天跑了三天的路,七八十里山路哇!弟兄们都他娘的溜成狗了,倒成了废物!你小子要有能耐,自己追去!别让咱这帮废物拖了你的后腿!”

    接话的是贺老八。这人四十多岁的年纪,满脸络腮胡子被汗水和尘土粘成了一片。当年随着老山主跟另一伙山匪火并,被人一刀砍在脸上,留下了从左颧骨通过嘴唇直到下巴颏的一道醒目刀疤,因此大伙叫他老八。这人性子率直、脾气火爆,老山主向来跟他平辈论交,算是小苍山上头一号的狠人。

    林啸冲本来一肚子火,哪里咽的下这口气,腾地站起来,横眉怒目瞪着贺老八。不想他还没说话,贺老八先就嚷嚷开了。

    “你那俩牛蛋大的眼珠子瞪我干啥?别他娘的跟我装什么少山主,不看在你老子份上,你算个什么东西?弟兄们跟着老山主时,哪曾受过这种窝囊气!你算算,打进了朔州,是不是一直都在跑?到现在仇人、敌人一个没见着,成天就跟他妈一帮兔子似的……”

    “老八,你行了。你这条命是谁的?”祝伯山没有大呼小叫,沙哑着嗓子问了一句,贺老八当场就没动静了。这条命是谁的,还能是谁的?老山主的呗。命都不是自己的,还有啥好抱怨的?贺老八气呼呼一扭脸。三人都不说话,气氛相当尴尬。

    还是林啸冲先开了口。“八叔,我一时烦躁,没有埋怨你和弟兄们的意思,这儿给您赔礼了。这样,你和祝叔领着大伙歇歇,我赶上去,先吊着那伙人的尾巴看看情况。等你们歇好了,来接应我就是。”

    有了台阶下,贺老八也不好继续嚷嚷,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道:“大侄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要哨探也是我去。天眼瞅着就黑了,你要出了什么意外,我哪有脸去见你爹?这事儿咱俩先别争,祝二哥,你的意思呢?”

    一场小风波轻易揭过,祝伯山赶紧顺坡下驴转移话题。“现在不是谁能去谁不能去的事儿,而是谁都不能去。黑灯瞎火深山老林的,谁去能有啥用?连个屁也不顶。别急嘛!咱这一伙累的跟狗似的,估计前边那伙也好不到哪去,说不定就在哪个林子里扎着呢。咱要是追急了,反而不妙。我看这样,咱们分开,我跟少山主带一半伙计,现在就出发继续追。老八带着我儿子雄杰和其他人歇着,半个时辰后,我们停下歇着,老八你们往前走一个时辰,之后你们歇着我们再走一个时辰。这样交替前进,能恢复些体力,也不至于太过耽搁。”

    “哈哈,还是祝二哥脑子活,就这么办!我这队先走吧!”

    “先走后走是一样的,这个你不用争。有一条老八你得记住,谁先发现前边的那一伙,就地潜伏,远远吊着就行了,绝对不能往前冲,一定要等后队跟上来之后再做打算。老八我说的就是你,你脑子一热冲上去,害了小姐性命你拿什么赔?必得大伙会合了商量好再办。明打明告诉你,我让雄杰跟你走,就是看着你这一点。他虽管不了你,但你看见他就是看见我了。我再说一遍:害了小姐性命你拿什么赔?你可记牢了?”

    “不是,我发现祝二哥你上了几岁年纪,怎么现在罗里吧嗦跟个老娘们似的?我贺老八在你眼里就那么不靠谱吗?老子饿了,要吃大饼卷牛肉,你们滚吧。”

    林啸冲这一伙第四次出发的时候,已经是九月二十一日寅时了。这一夜他们速度放的很慢,前边走了三个时辰只行进了不到二十里。山里夜路更加难走,再就是这一伙人也真快累成狗了。照计算,他们在不到一昼夜的时间里,行进的路程已经达到近百里,几乎横穿了洪涛山。现在的位置,距离东山口应该不远了。越接近出山,林啸冲和祝伯山越不敢大意。两人心里都清楚,距离目标越来越近了。追过了贺老八的队伍之后,祝伯山就派了四名斥候,分两组领先众人约半里向前摸索行进。眼看着快要到东山口,忽然前边传来几声有节奏的蛤蟆叫。林啸冲心头一紧,知道前边斥候有发现了,心中暗骂了一声:他娘的,终于给老子追上了。

    众人散开了队伍,静悄悄往前摸了三百步,就看见两名斥候趴在一道土坡高处,屁股冲着他们,正往前看着。祝伯山叫这帮人都在坡下别动,他和林啸冲就地趴下,小心翼翼爬上土坡,到了两个斥候身边。往下看时,发现下边是一片稀疏的杂木林。这个季节树叶基本掉光了,所以在斥候的指引下,林啸冲很容易就发现,一棵大榆树上趴着个人,想来就是前边那伙人的守夜哨兵。祝伯山拽了拽林啸冲的袖子,二人往后退了几步,躲到哨兵看不见的地方,咬着耳朵商量了几句,一同往南摸过去,兜了个大圈子钻进这片树林。

    残月如钩,月光透过树木撒在地面上,一片模糊。山风冷峭,轻摇着树木咯吱作响。地面多是干枯的落叶,一脚踩上去,声音仿佛比打锣还大些。这给二人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只能尽量选树根处落叶稀少的地方慢慢落脚。林啸冲一步迈到一棵树下,调整了一下呼吸,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没有什么异常,这才从树后微微探出头,迅速找到了那个哨兵,看他没什么变化,才安下心,左手抱住树干,伸出右手接了祝伯山一把,帮他尽量减轻脚下的响动。这一串动作虽然繁琐复杂,林啸冲仍做得迅捷沉稳,都是年少时“吃大户”攒下的本事。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两人悄无声息地摸到了离哨兵只有三棵树的地方。出手的时刻就要到了,宰了他并不难,要抓个活口,还不能惊了宿营那帮人,就不容易了。计划是先摸到挨着的树下,让祝伯山拿出套马的功夫,套住这小子的脖子,把他从树上拽下来。这就得看祝伯山的本事了,要搁老爷子年轻那会儿,六七成把握是有的,这几年不打仗养胖了二三十斤,不知手上的功夫还剩多少……也只能拼一拼。两人抽出家伙,做好随时被发现的准备,弯腰就想朝哨兵继续摸过去。突然,哨兵那边传来了一声简短而悠远的声音,如古埙调音,如长锯伐木,把林、祝二人惊出一身冷汗,藏身树后一动也不敢动。声音戛然而止,并无其他动静,片刻,声音再响,再歇,再响……他妈的,这孙子打呼噜呢!林啸冲试探了两下,大步来到了大榆树下,跟祝伯山两人呆头鹅一样抻着脖子难以置信地看着树上。

    抓捕过程十分顺利,哨兵是被林啸冲一脚从树上踹下来的。刚落地,一把烂泥枯叶就塞住了嘴,随后拿根绳子三下五除二捆了个结实,径直扛了回来。

    这时贺老八刚好接了消息赶来,把哨兵拖出去半里有余,三人一起审问。

    被俘的哨兵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光头男子,生得浓眉大眼,被绑了也不出力挣扎,只是大声哼哼着要说话。贺老八不惯他毛病,照着脑袋噼噼啪啪就是四五记巴掌,打得他老实了,才抠出他嘴里的泥巴树叶。哨兵又咳嗽了半天,才喘匀了这口气,不等林啸冲等人询问,自己倒先开口问道:“你们是刘大刀的弟兄吧?都是自己人,下手怎么这样没轻没重?”

    这没头没脑的问题让林啸冲三人心中疑惑。刘大刀?难道他说的是雁门关守将刘大刀?这小子明明是杨文海的人,怎么跟刘大刀又成了自己人?贺老八自知脑子转不过来,没敢吭声,拿眼瞅着祝伯山。毕竟姜还是老的辣,祝伯山不动声色反问道:“你谁啊?认识我家刘大人?”

    见接上了茬口,这小子神色间竟然有些倨傲起来。“我是谁?甭说你了,就是刘大刀亲自来了,也没资格问问我是谁。不瞒你说,跟你家刘大刀不认识。就是上头吩咐今天天亮前,赶到洪涛山东山口,刘大刀会率兵接应。他来没来?”

    祝伯山看他那横劲儿,知道想套出话来,得把这小子的气焰压下去才行。土匪干这些事儿,都是有熟套子的。祝伯山冲贺老八打了个眼色,贺老八心领神会,两步走到那小子面前,伸左手薅住他的衣领,右手照小腹连打了两拳,紧接着一个通天炮,把那小子轰倒在地。贺老八的拳头在小苍山上可是数一数二的硬,打得那小子像个熟透的大虾一样弓着身子倒在地上,肚里的隔夜饭合着鼻子嘴巴里的鲜血直喷出来。贺老八戟指骂道:“你个小王八羔子,刘大刀也是你叫的?老子现在就办了你,只当是个逃兵,连官司也不用打,你能怎地?”说着作势继续殴打。见那小子躺在地上吐了几大口,气也喘不过来,祝伯山知道是火候了,往前上了几步拦住贺老八,嘴里劝着:“莫动气莫动气,叫声刘大刀也没有掉脑袋的罪过。你这后生也是的,咋这么不晓事?问你什么说就是了,何苦吃这个眼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