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宅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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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幽量虫豸,欲壑难填

    自阴曹司出来,穿过第一殿时,白樗愁无精打采地与高堂深椅,正襟危坐的秦广王蒋子文行了个礼,如同霜打茄子一样往堂后的地狱路走了进去。

    十殿后都有与地狱连接的通幽甬道,自一处指路台后,延伸出四条道路,行至一段,左右两条道路分为两条,再各分为三条,最后再各分为三条,分别对应十八大地狱以及佛家十八地狱。中间两条道路则先分为四条,再各分为四条,最后再各分为四条,各自对应一百二十八种小地狱。

    白樗愁想一想自己马上要去的幽量地狱就觉得浑身汗毛直竖,虚汗满背。从走阴以来,白樗愁只去过一次这个小地狱,就留下了深深的恐惧烙印,每每想起都会觉得头皮发麻。

    凡是来这个地狱的,皆是犯下了罪过的人。不管是修行三家,还是寻常百姓,无一不对三事评价为罪无可恕——堕胎,辱幼,弑亲。可想而知这个地狱之残酷,堪称一百二十八小地狱之最。

    这样看来这宁吴琛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养了个骄横跋扈,欺行霸市的女儿宁蝶名不说,更有损纲败俗,有违伦理的好幼之癖禽兽之爱,简直枉为人生。

    在鬼差的带领下,白樗愁走上左边的第二条路,七弯八绕的走了近半个时辰。

    一路上冷热交替,如历四季,热则烈日灼骨,似焰穿心,冷则折胶堕指,血凝肌刺。好歹白樗愁是有他化自在境的修为护体,也觉得冷热难耐。

    等到一个岔路转过后,冷热就此平复,不再觉得气温有何不适,前往地狱的路都悬浮于空中,四周是空阔的山岩石壁,由外力开凿而出,刀痕铲印比比皆是,相比平整光滑的阳间暗道,要粗狂许多。

    又走了几步,就听见自前方的黑暗之中,传来一阵令人耳膜做痒头皮发麻的声音。这股密密麻麻如铁甲相接银勺厮磨的怪异声响在空阔的道路周围幽灵般来回不散,细细分辨,似乎像是某种百足的巨虫在石壁上攀爬,也像千万只蜈蚣蚰蜒一类堆积在一处。

    白樗愁不禁打了个冷战,看向身边陪同的鬼差。就连见惯了其他地狱惨状的领路鬼差,此时脸上都铁青更甚,想必和白樗愁一样,胃中一定正翻江倒海,手脚冰凉,双腿战栗。

    穿过一个山洞样的石门,眼前出现一鼎巨大的青铜锅釜,铸有两耳八足,庞大如山,站在足脚前,都觉得身形渺小。若是以人环抱,光是一只足脚,就需要成人百名成团,更别说锅腹之巨,当是能够装下一座泰山绰绰有余。

    抬头望去,锅釜上方的石壁中,凿有无数洞窟眼穴,偶尔便会有一个人形魂魄自上而下,呼喊着落入釜中。锅底并未烧火,只是一个容器,用来容纳幽量地狱的刑罚器具。

    左手边有一条螺旋小路,攀缘而上,紧贴着几乎沾满整个空间的巨釜,与一处平台相连。在下方看过去,平台上似乎站着两个人,一人头戴长冠,一人手持长杆。

    白樗愁与陪同的领路鬼差沿路向上。那处平台就是监管此地狱的判官与罚官所在的地方。不过亲自站在这锅釜旁边,方才真正觉得这庞然巨物也不仅仅只是巨大而已。

    在其青铜所制的锅身魁耳上,刻有云雷与麒麟两纹,纠缠融合,自然和美。在正中题有幽量虫豸四字,这四字篆书苍劲有力,笔力万钧,与其余花纹结合,浑然天成。

    越接近巨鼎锅口,百足摩擦的声音越明显。幽量地狱的刑罚就是以百足虫为主,任何多足的昆虫在这幽量锅釜中都能看到,有大有小,有粗有细,有长有短,不可估量其数,只能说似乎汇尽了阳间的所有百足之虫。

    俗话说精虫上脑,所以在死后,就要受真正的精虫啃食血肉,瘙痒皮骨,通透五官的罪罚。

    白樗愁来过一次,就恶心了足足半月。穿梭在受罚魂魄中的百足虫身上或多或少的带着些从魂魄身上啃噬扯咬后带出来的东西,总之千奇百怪,一眼难忘。

    走到已经得到走阴人要来消息的判官和罚官身边,白樗愁抱手施礼,只是脸上不自然,眼神躲避着尽量不去看旁边锅中景象。可无奈魂魄也得呼吸阴间的气息,只站定一会,鼻子中满是腥臭和腐烂的气味,比那盛夏时的渔夫船仓里还要刺鼻难闻。

    “白将军,我等已经收到传诏司大判官夔貂大人的传诏,特地候在此地,待白将军来后就为您找到所寻魂魄。”带着长冠,锦纶飘飞的黑衣判官朝着身边的罚官使了一个眼色,后者得令,背负着长杆朝巨鼎走过去。

    这判官口中所说的夔貂大人是城隍治下传诏司的大判官,平日里与白樗愁也有些私交情谊,是个飞髯美髭的红脸老爷,说话声如炸雷,与第一殿的蒋子文有些相似,可为人活泛,喜欢喝酒谈天,总是要拉上走阴人一边喝酒吃肉,一边给自己讲些阳间的趣事。

    曾有一次听他说过自己是如何做的这判官,细节已经模糊,只是记得他说他曾在距今不知几百年的春秋某国为官,只是个小小的八品百户县长。一妻一妾,膝下三儿四女,吃着朝廷的俸禄,受着百姓的爱戴,日子过的也算滋润。

    只是后来在一次判案中,判了当地望族世子犯下强抢民女之罪,被郡守亲下责问,让其改判。一生高风亮节的夔貂自然不吃这套,既然敢判,就不怕判。

    无奈官小言微,最后斗不过郡守,丢了乌纱帽不说,还被栽赃贩卖私盐,收受贿赂,打入牢中。在牢里那些本是他手下的狱卒士官,不但不念及往日恩情,甚至冷嘲热讽,私加刑罚,用皮鞭将他抽至皮开肉绽后,再灌盐水辣椒。

    最后他经受不住,含冤死在狱中。可不知那郡守害怕东窗事发,暗下狠手,又给他按了个投敌叛国,暗和外人的名头,以至于妻妾儿女都受牵连,在菜市场砍头,被诛了全家。

    死后就因为在世时公正廉洁,获得恩准,留在了阴间做事,不再进入轮回去受那阳世之苦。

    这回来的匆忙,忘记了准备些酒食,若是下次,定要带些上好的汾酒和牛肉,再用阳间的一些耳斗舌漏去换夔貂的故事。

    白樗愁心中思绪刚过,就见那背负长杆的罚官走到了青铜巨鼎旁,翻转过长杆后,只见长杆上套着一枚银制的铁钩,幽量小地狱中本来无光,这银钩一出,顿时觉得光芒四绽,流彩生辉。

    这枚银钩名为寻魂钩,是由中央鬼帝稽康借助阿鼻地狱的无间业火烧熔铁围山山石制成,其上刻有许多符咒画印,不管在何处使用,都亮如银月,所以又得名银月钩。

    罚官手持银月钩后,能根据提供的生辰八字,直接在地狱刑罚的容器中将要寻的魂魄勾出来,省略了许多时间。

    银月钩没入虫海之中,银光瞬间被硬甲黝黑数量庞大的百足虫盖住。罚官双目无神,也全然没有寻找的意思,只是任凭长杆被虫流带动着在巨鼎内不停搅动浮沉。

    过了片刻,长杆忽然一沉,像是银月钩勾住了什么重物一样,停顿在原地。罚官双手一紧,用力往上一抬,就从大量的百足黑虫形成的浪潮里挑出一个人形的东西。

    那就是宁吴琛的魂魄。

    罚官似乎双手并没有使力,手腕一拧,就将宁吴琛甩动起来,银月钩上一脱力,这个满身虫豸,浑身灰白混合着血迹的魂魄就被从锅口甩到了白樗愁面前。

    “罪魂宁吴琛,抬起头来!”判官一声断喝,吓得宁吴琛体如筛糠牙关厮打,他缓慢抬起头来,望向面前的几人。

    与宁吴琛四目相对,白樗愁曾饮下的八字与之感应,证明此人确实就是宁蝶名之父,锡州中书监。不过才只是一眼,宁吴琛脸上就钻出几只百足虫,从他穿孔破烂的皮肤中冒出来,顺着他缺失了眼珠的左眼窝进去,不知又爬向了大脑的哪个地方。

    他浑身寿服破烂,皮肤多处肿胀溃烂,显然刚从十八大地狱里面的第六层铜柱地狱出来不久。有些深可见骨的伤口里,时不时还钻过一只百足虫,发出铁足与白骨摩擦的刺耳声音。

    白樗愁觉得一阵恶心,若不是还有鬼差判官在旁边,他真要找个角落好好吐一遭。常人总说十八层地狱恐怖至极,可若不是亲身来过这小地狱,怎么能知道还有如此丧心病狂的刑罚。

    曾经白樗愁也问过蛞奴真人,这地狱由谁所造,又由谁来想这些刑罚。怎么看这些折磨至极,苦痛万分的刑罚不是那些一心慈悲,教人向善的真君佛陀想出来的。那如果是酆都神主,有如此险恶歹毒的想法,又是如何成仙作佛的?

    蛞奴真人只是笑而不语,再三追问下,也只是留下修为未到,不轻易妄言的说法。

    “白将军,这就是宁吴琛,有何话请速速问毕,此人罪恶滔天,要受足七七四十九天的虫蚀钻心之苦,若不是您来,他哪能获得这片刻的清闲放松。”判官说罢就和鬼差站到一边,不过闻阳间俗事。

    白樗愁不知道判官这话里有话的是不是想说自己耽误了宁吴琛受罚的时间,不过也懒得去计较,只是把事情办好了,早些回去就行。

    “宁吴琛,辛丑年二月二十三辰时生人,家住锡州桃稼郡李湖县,可是你?”白樗愁问道。

    “是是是,大人,是小人。”宁吴琛想必是地狱一行褪去了所有的官威架子,见谁都是大人。

    “我乃天阴将军白樗愁,今日前来,是为贵千金宁蝶名与宁潇柳走阴,特地来这阴曹地府寻你,顺便问些遗言。”白樗愁道。

    一听自己女儿的名字,宁吴琛全然忘记了浑身钻爬的百足虫,那些跗骨之疽哪里比得上与骨肉分离之痛?脑海中浮现出往日爱女的音容,一时间鼻头酸涩,眼中噙泪,哇一声的哭了出来,一点都不像曾做过三品大官的七尺男儿。

    白樗愁对这种场景司空见惯,活着时的思念与情绪在死后会因为失去了肉体的束缚和脱离了道德世俗的约限表露的更加露骨也更加直白。只是这世界上没有名叫后悔的药也没有能够起死回生的仙丹,尚在人间时不知道倾诉衷肠吐露心声,这当了鬼做了魂,就没有了任何的机会。

    不等宁吴琛哭完,白樗愁便一把抓过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起来,也顾不上百足虫的恶心了。不过这黑色虫豸并不会爬到白樗愁的手上,因为白樗愁并不是受刑之人,任何地狱的刑罚都不会伤害到他的魂魄。

    “喂,我没有这么多时间等你哭完。你若真是对这对女儿感到愧疚,就好好回答我的问题,等我还魂了我能一一告知她们。你如果还是这样哭哭啼啼的,我就马上离开。”

    “不不不,白将军息怒,你问,你问。”宁吴琛强忍住哽咽,神色慌张的央求了几句。

    “在这阴间可有什么想要的?”白樗愁问道。

    “我这还在受罚,纵是要了——”宁吴琛小声道。

    “无妨,阳间给你烧的任何事物都会由福寿司代管,等你受完刑罚能够入住往生庭,自然有判官和鬼差会为你送来阳世烧来的东西。”

    “那就每年清明和忌日时烧些钱票衣物就行。”

    “可有什么遗愿?”

    “遗愿只有一事,柳儿已经嫁为人妻,只要尊夫持内,三从四德,我就没有任何担心的了。只是这蝶儿自小顽劣,我与夫人又溺爱,加上宁家如今失势,可能不太好寻个婆家。”宁吴琛面露悲色道。

    白樗愁心中不屑嗤笑了一声,还知道自己那刁蛮恶女不好出嫁。他说道:“你要说就说些具体的,不然我去阳间就只和她说你爹怕你以后嫁不出去?”

    “白将军恕罪,小人念及吾儿刁蛮,一时多言了。有一事请白将军一定带到。”说罢宁吴琛抬起头看向白樗愁,眼中的狡黠与阴狠一瞬间全都释放出来,旋即就收敛了,恢复了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白樗愁冷哼一声,心中自然明白能够坐上三品高位的人,自然不会简单。纵使这地狱刑罚再惨无人道,可依然抹不去生来就有的劣根。况且人世沉浮这几十年,没积累下一些狠辣阴毒,也不合常理。

    “说。”

    “当今二品高官,中书省中书令曹玄明之子曹庸,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虽然已经几近而立之年,还未娶妻纳妾,曹玄明是好场面之人,所以想为曹庸做个形婚,无奈与他门当户对的家门望族几乎都对曹庸怪癖有所耳闻,谁肯自己的女儿嫁过去受深闺之苦?”宁吴琛小声道。

    “继续说。”白樗愁大概猜到了宁吴琛的心思。

    “我本是布衣,家中并不是氏族。早年间得了一高人传授赌术,在九方台上赢来殷实的家底,后来凭借手段,加上花钱买官,一路青云直上,坐上了一省二品的中书监位。这曹中书本是十分瞧不上我,可被我抓住了把柄。”宁吴琛奸笑道。

    “白将军,此行回去,劳烦将军对蝶儿说,可让小女宁潇柳上曹家提亲,毕竟长女如母,我与她们母亲都撒手了,婚姻之事自然应该由姐姐操办。只是上门前,需密信一封,上书满凤楼内阁白脸儿幺菊书生几字。”

    “以为凭借个断袖书生的名字就能要挟曹家?”白樗愁讥讽道。

    “还烦请白将军带话。”宁吴琛不愿意透露更多,白樗愁也懒得再问。

    白樗愁正要开口再问是否有其他遗言时,见宁吴琛目中闪过如狐似鼠般的狡猾精光,虽然稍纵即逝,却也看的真切,不知道这人葫芦里买的什么药,让人恨不得一剑就给原地超度了。

    “白将军可听说过魔教棺材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