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冯学林在苦海岸边告别后，白樗愁站在鬼门关前望着他逐渐远去的枯瘦背影与那杆不知有多长的细蒿，心想或许在自己往生的时节，还能与这位为自刎赎罪的老者再见。那是就得由他来见证自己在苦海里面的沉浮了。

    回想起冯学林与自己说的那些事，觉得仿佛听书一般。不知道阴间遭受了如此的变故，对阳世和仙界佛天有何影响。

    十日前，有一伙穿着白色素衣，手执天罡剑的仙人踏入地府里来。幸存下来的鬼差说这群仙人模样的人，一入铁围山便大开杀戒，连斩数十位鬼差阴兵。

    这天罡剑乃道家仙人佩剑，阳气极重，挥刀如日轮虹天，魂魄鬼魅一触即燃，燃则不熄，直至湮灭。十人十剑，眨眼间就将镇守铁围山门的阴兵鬼将杀了个干净，只留两鬼差遁逃入了八川内。

    得了灵感通应的十殿阎王与五方鬼帝驱使二十阎罗护法封闭铁围山门。十位白衣仙人中五人趁机进入了八川，三人被留在了铁围山门之外，一人被护法剿杀，一人被山门夹毙。

    入八川的五位白衣仙人依旧一通乱杀，砍杀了沿途的八川鬼督和守路冥将。待来到了苦海边，这五人合力斩断了奈何桥，连渡船都不用，凭借高超的修为境界，在苦海上蜻蜓点水而过。

    当时冯学林在苦海边看的满眼听的真切，说那五位白衣长剑的仙人一眼看去仙气荡然，浩渺无垠，更有一位鹤发童颜，长须白髯，身形在苦海上飞掠而过时，竟能看到其足下生出朵朵粉嫩宝莲，每每盛开就觉得眼中熠熠生辉，着实是神仙气派。若不是后来听说了铁围山门与八川上的屠杀，一众渡船人还都以为是上面的神仙入地府办事。

    也有不少渡船人就此对走阴人低看一眼。着实与那仙气飘飘的几位相比，走阴人既无法飞掠苦海，也无法脚踩莲花，更没有浩荡堪比天地运气的仙气。除却巫山不是云，看到了真神仙，哪还会拿那些有个牌位就自诩仙人的走阴人当回事。

    再后来的事，就是道听途说而来，既有几分真切也有几分虚假，权当个故事听了。

    据说那五位仙人闯入鬼门关后，直入了十殿右侧的判官司内，与时任鬼王的苟逊以及夜游巡使乔乾坤大打出手。本以为会利落解决掉两大阴帅，谁知这两鬼得了酆都神主的御赐，分持“恶慑”“尺渊”两剑，与五位仙人有来有回，过招数百。

    无奈贵为阴间阴帅，可也没有仙人牌位，恶慑尺渊两剑阴气凝重，非一般鬼魂能够驾驭，苟逊和乔乾坤只得败下阵来，被仙人使出秘法束缚住了灵魄手脚，动弹不得。

    监察司大判官陆之道见阴帅武力之最的两人都敌不过，为保天地人三书的周全，只得顺了那五人意，交出了写有共计一十八人名的生死薄。《天书封神榜》，《地书山海经》这两本只看一眼便能提升莫大造化境界的天地两书，这五人是正眼都不看，只翻看了交出的生死薄后，就将其以纯阳之火化为灰烬。

    至此这生死薄上的一十八人彻底跳脱生死之外，成了以常理无法度之的存在。

    事成后那白衣长剑的仙人洒脱离去，只留十殿衙内判官司里一片狼藉。

    至于后事如何，那十殿阎王与五方鬼帝是否与酆都神主甚至是地藏菩萨说了此事有何打算，也没有下回分解了。自然这也不是我等凡人能够操心的事。至于那一十八个三界之外的不死之人，与旁人也无相干。天下道路，百万东西，千万南北，各走各的阳关大道，相安无事。

    白樗愁心中只把仙人闯地府烧人薄的事在心中回味了一遍，就大步跨进了鬼门关里，站在十殿的第一殿秦广王的门前，大门森严威武，气势磅礴，两侧立有十二名执仗鬼差，神情肃穆，目不斜视。他犹豫了一会，就扭头走进了左边的阴曹司里。

    和那豹眼狮鼻，络腮须髯，声如裂帛，形似巨山的秦广王蒋子文实在是看不对眼。他是十殿中最瞧不起走阴人的阎王，又恰恰是每个走阴人几乎都会碰到的第一殿。

    这人虽然一眼便能看穿善恶，握有超升脱胎发狱的大权，相处好了在往生之后判罪的时候能有些好处，可这人油盐不进，清高持傲的很。又因他执掌孽镜，几乎通晓天下孽障，所以更不会徇私枉法，日常更是不苟言笑，冰山冷貌。

    阴曹司内掌权的阴官名为城隍，饱读天下诗书，通晓音律琴词，任何凡间的文章诗篇，歌赋酸谣他都知晓。阳间战乱盛世，才子佳人，轶事趣闻也都有所耳闻，可谓是阴间看阳间，通晓第一人。

    不过世间千篇诗万卷书，他独爱一本名曰《两世缘》的情爱杂书。由二百年前的巨才李颜写成，讲述了亡国太子与庶出歌**阳两隔不离不弃的故事。

    每次来访，都能看到这名书生模样，白净皮囊，穿着一身青衣，外披黑色蝉衣的城隍看着两世缘暗自神伤。白樗愁都怀疑这人是不是死前就是这书中所说的亡国太子，亦或是自己也与心头爱人有阴阳两隔的经历。

    “白将军，近来可好？这铁围山门一开白将军就来了，想必是阳间的生意相当的可观。”城隍见白樗愁进来，轻轻合上已经泛黄破损的旧书，在案台后面打趣道。

    城隍一直都对白樗愁相当客气，且心中也相当喜欢这个比较恭顺谦卑，时而言语幽默，时而沉默寡言的走阴人。自己有几本私藏的典籍好书，都是白樗愁给他从阳间带来的。收受白樗愁的礼物，也没有受到阿谀奉承的感觉，只是普通爱书人的交往而已，所以城隍也总是对白樗愁的事格外上心，作为回礼相赠。

    君子之交，各取所需，不赠力所不及，不受同爱之外。

    “城隍兄这是看中了哪本书想让小弟顺手一带？”白樗愁也不拘谨，走到案台前的椅上坐下，撩起双腿搭在了扶手上，从兜里掏出一枚五帝钱丢给城隍。

    城隍接过五帝钱，看着白樗愁的懒散模样，笑骂道：“坐没坐相，以后当了仙人驾鹤的时候我看你腿要放哪。”

    “我修的可是法家，成仙后可是腾云驾雾的，哪还要道家的仙鹤佛家的莲啊。再来这铁围山就不必像孤魂野鬼一样飞上半个时辰了，就和那前几日闯地府的仙人一样，一脚就从那琉璃世界里踏过来了。”白樗愁笑道。

    “你也听说了？”城隍平静道。

    白樗愁嗤笑一声，拿起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我好歹也是一届天阴将军，如今走阴门下唯一的造化境界，消息那自然是灵通的很。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知道。”

    城隍同样嗤笑一声，挥挥手道：“罢了，我还不知道白将军，是那撑船的老头冯缘觉和你说的吧。”

    “嗯。”被拆穿了的白樗愁也不觉得丢脸，大方地承认了。

    “那人称缘觉的冯学林自然是善心慈悲，就是长了张嘴，看来要责罚一下了。”城隍翻看着手中鬼差呈上来的案卷，没有抬头。

    白樗愁“嘿”了一声，正要打抱不平，就被城隍抬手打断了话头。

    “我也就一说，哪会真的去罚他。这事无数鬼差渡夫都看到了，难免会舌嚼，况且阎王鬼帝还有神主菩萨那边都没有刻意隐瞒的意思，所以也无妨，就是和你打趣一下。”

    城隍虽然总是孤身一人，还有闲情看书赏曲，其实他司掌着地府十二分司的事务，还需要监察阴阳两界，督防猛鬼伤人，活人误入等阴阳相交的事情。可以称之为地府最忙的人。

    整个铁围山后，地府阴间中，除了收关羁押刑罚后仍然不思悔改之人、触犯天规的仙人、洞察天机犯下大恶的修行真人的森罗大狱以及供鬼差阴兵阎罗判官休息的大庭之外，还被分为了十二块几近相同的区域，分管赏善、罚恶、监察、阴律、轮回、巡视、拘魂、传诏、秘书、灭杀、托梦、福寿共十二项事务。皆由阴曹司分司执掌，再呈交统管城隍批阅。

    常被世人津津乐道的打鬼驱邪俗神钟馗实则就是阴曹司所治下罚恶司的主事判官。

    白樗愁见城隍正批阅奏疏，也不好上前打扰，就起身百无聊赖的在阴曹司大殿中来回走动。这大殿不像十殿那边严华堂皇，肃穆庄重，只是简单的饰以一些字画与宝器，整体颜色少见地狱常用的艳丽火红，而是更幽静的蓝黄两色，殿内的石柱也不做绘画装饰，古朴的露出本来的铁围山黑色，与仔细打磨过又题上金字的十殿石柱相比，别有一番风味。

    只是地府内少有花草，仅有的黑花曼珠沙华也不会被养在盆栽花坛中，所以殿内就少了许多活物的生气。不过想起来，这种满是死鬼魂魄，就连日夜办公在此的其实也是死了不知道几千年的魂魄的地方，有生息阳气才是奇怪。

    “对了，这次来不是为了与我寒暄而来吧，找谁？”看了一半奏疏的城隍如梦初醒，随即朝着前方招手，在白樗愁身边引出了两个手执黑缨长戟的鬼差。

    白樗愁报出宁吴琛的生辰，一名鬼差得信，转身隐去了身形，应该是去监察判官黄其屈处询问宁吴琛所判何处了。

    “白将军，你上前来一下。”城隍见鬼差离开，神情鬼祟的朝着白樗愁招手，让他上前来再坐到案台前。

    白樗愁两步跨上去，与城隍几乎脸对脸的挨着。

    “这上面有几个书名，或许有一本是个难求的孤本，若是能找到个拓本是最好了，若是找不到那也无妨，就麻烦白兄了。”城隍语气轻悄道。

    说罢他将手中的纸条递给了白樗愁。

    白樗愁把纸条收好，递回去一个让他放心的眼神。

    过了片刻，那去问询宁吴琛下落的鬼差就回来了，手上拿着一张名签，其上竟然有红紫黑三色的判印，一时间白樗愁看着他手中的名签，不知说什么好。

    城隍也见到了三色的名签，笑道：“白将军这回找的可是个大官啊。”

    白樗愁无奈道：“是啊，这朝廷的三品大官，一州的中书监，如果没这三川的判印那就可是太离奇了。”

    名签上写有宁吴琛需要前往受罚的地狱，足有三十二个之多，期间不乏分髃小地狱，诛心小地狱，裂皮暨擂小地狱等痛不欲生的小地狱。看的白樗愁一阵心慌，心想这前世得如何十恶不赦才需要经受如此地狱折磨。

    城隍所说之话也不全是调侃。着实往常百姓往生后，来地府只需熬过几个小地狱受些小邢小罚就可投入十殿等待轮回。官品越大则受刑罚越多已然成为了一众地狱判官的共识，甚至有某位皇帝驾崩后来到地府，口中呼喊着朕乃九五之尊，真龙天子，将地府里的大地狱十八层，小地狱一百二十八种包括佛家专为佛教中人所设的八寒八热近边孤独共计十八地狱游历了一个遍，据说现在仍然还在无间阿鼻地狱中受业火灼烧的煎熬。

    “现在这人所在何处？”白樗愁不想再看名签上的地狱名，便开口问道。

    青面两角的鬼差说道：“此人现在正在幽量小地狱中受罚。”

    听完鬼差所说，白樗愁立刻面无人色，嘴唇煞白，浑身都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城隍听到小地狱的名号，心中暗自发笑，谁知一抬头就看到白樗愁如坠冰窟般的反应，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那身体都无法协调动弹的白樗愁只能投过来一个哀怨眼神，像极了被村头恶霸言语调戏手上轻薄的小寡妇。

    “白将军这一去可得小心着呀。”城隍收敛了笑容，可这平凡无奇，宛如寻常穷酸书生的五官里还是带着微弱的笑意。

    白樗愁失了魂一样点个头，与鬼差转身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