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宅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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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地狱有门,请君入内

    走阴律令念毕,白樗愁便觉得周身仿佛山压石挤,四肢百骸皆无法行动,唯有意识清醒,往日记忆纷纷如演画皮影般涌现而出,似大江决堤,澎湃犇腾,让人几欲溺死。

    佛家曰识,道家言神,法家称魂。阿赖耶识,元神,魂魄都是对肉体枷锁所禁锢之物的称呼。走阴法门中,魂魄离身需心神清净,灵台澄澈。因为在魂魄脱离时,往日记忆会一一出现,也就是往常所说的走马灯。

    而许多修习走阴的法师会被往日记忆蛊惑,已逝的家人,甜蜜的过往都会让其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导致三魂离身,七魄眷恋,以至于魂魄分离,无法进入阴间,更有甚者会永远迷失于记忆之中,永远失去七魄,形同走尸。

    已经破了忘忧障入了造化的白樗愁心境自然比一般法师要坚韧强劲许多,自然不惧怕被回忆囚禁。

    穿过洪流般的往事,白樗愁没有丝毫的触动。

    重压感在一片深邃黑暗中达到极致后,开始减缓。而黑暗里也开始冥冥化开,原本旷阔如玄空的虚无出现种种触感,恍如自高空飞身而下的白樗愁此刻被一股力量托起身形,于黑暗中前行飞舞。

    片刻后,白光乍起,豁然开朗。白樗愁如释重负,身形缥缈,犹如褪色字画一般,浑身的颜色都失去了艳丽,飘飘然悬浮在空中。

    他能看见厢房中的所有事物,也能依稀听见房内五人的话语,只是仿佛置身水中,又拦着几堵隔音壁,音色波动,声量微弱,不可辨认。

    自然房内几人都无法看到白樗愁的魂魄。他也没有多做眷留,看了一眼自己躺在法坛石床上的肉体,朝着铁围山门飘去。

    天下滨土,不管高山深涧,海渊穴地,都离铁围山门十万七千八百丈,寻常人肉眼不及,可魂魄皆能一眼望到其高山般的黑铁巨门。有些由牛头马面押去阴间地府的,能乘六腿马所拉的鬼差厢车,那些枉死或逃了黑白无常点名的游魂,若要自行去往铁围山门,则需飞行半个时辰。

    白樗愁不顾其他,只专心飞行。现在他虽不算是游魂野鬼,却也是没有肉身的魂魄,阴气较往常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在飞往铁围山的路上就要格外小心,若是不小心碰到了活人或者是走兽飞禽,都会使其如同被鬼摸了头一样被夺取些许阳气,染上风寒,一旬都治不好。阳气不旺的小女孩或是三灯灭过的小男孩,则可能一病不起,就此往生。

    一路上无数怨鬼历魂总要上来纠缠一番。这些枉死不瞑目的鬼魂多半都好食净魂,不幸没有坐上六腿马车的魂魄多半会在去往铁围山的路上被分食啃咬,导致缺魂少魄,难以投胎。

    可白樗愁手中握有打鬼桃木剑,凡是近身到一丈内的枉死冤魂,都会被一剑刺死,直接原地超度,抹去魂魄。自打走阴以来,白樗愁绞杀此类魂魄数以千记,使得自身魂魄煞气极重,有些虚弱的冤魂没等剑来,就被这股千杀煞气直接击破,销去身形。

    铁围山形似犬齿,峰峦削尖,不生一木,不长一草,色如浑墨,硬比铜铁。远远望去,参差高低,连绵千里,宛如一条嶙峋背脊的巨龙,匍匐于咸海之上,固守着世界边缘之地。

    海上雾气迷蒙,白霭蒸腾,使得黑色的铁围山光怪虚渺,不甚真切。

    每每到达铁围山,白樗愁总是要想起佛家的九山八海之说。初次听闻,觉得可笑荒唐,大千世界怎可能仅是一山之石?须弥山外,又是何人居住?九重天上,难道真的神佛漫天?

    可如今真切的到了这铁围山后,再回首看去,所来之地竟浑圆如球,偌大的天下只是个琉璃圆罩,日月环绕,群星璀璨。再往上看去,茫茫然无法目力穷极,只能心中深感震撼,叹服古人神佛的大智大慧,全知全能。

    世界小巧如蹴鞠,却孕育出变化千般,森罗万象。

    所以在第一次踏上铁围山后,白樗愁就明白了为何入了造化后,境界名称皆是佛家言语。这其中无不昭示着佛道法三家中,佛家分量首屈一指。只是世人愚昧,不仅荒谬误传了许多佛经佛理,还更看重功利好取捷径,对讲究出世,力求步履的佛家自然少了许多敬畏和尊重。

    不过这些都不是能困扰白樗愁的事。他只想尽快问完遗言,回自己那张刚刚晒过的羊绒宽被里好好睡上一觉。

    铁围山门上绘制有十殿阎王之法相,皆持笏于胸前,更有许多怒目金刚,恶鬼罗刹,手持刀剑斧钺,穿梭其中。门顶岩壁里,端坐五方鬼帝石像,背靠桃止、嶓冢、罗酆、罗浮、抱犊五山,镇坐铁围山门。

    巨门大敞,无数鬼魂手执名签,由守门鬼差一一看过后,准许进入。

    “仙人留步,所为何事?”一名青发黄眼,长有两角的丑陋鬼差小心上前一步,拦在了白樗愁面前。

    阴间不管是黑白无常还是牛头马面,亦或是鬼差阴兵,都知道身穿走阴袍,手执打鬼剑的走阴人的厉害,拥有仙人牌位不说,手中长剑一挥就能使自己灰飞烟灭,故没有鬼不惧怕这些阳间人,只是使命在此,就算是冒着被原地超度的风险也得上前一问。

    白樗愁并不是仗着牌位和生死之权就飞扬跋扈蛮不讲理之人,阴阳虽然相隔,但相互转化,都有交集,况且哪个人不是鬼投胎的?哪个鬼不是人死变的?伤了和气也没这个必要。

    毕竟十殿阎王之上就有领了仙牌已然成仙的五方鬼帝,其上还有酆都神主与地藏菩萨,太过放肆也不是不会被取掉仙人牌位,再无成仙成佛的可能。

    “我是天庭佛坛赐牌的天阴将军白樗愁,此来是寻个人,有些话要问。”白樗愁掏出自己天阴将军的铜牌,递到鬼差面前。

    这块铜牌由师傅蛞奴真人亲赠,由灵基仙气炼化而成,看去仿佛一块青铜铸造成的牌子。其上纹路繁复,以古篆题“走阴”二字,质地清冷坚硬,色泽古朴雄浑,握在手中似浑然天成,没有任何瑕疵,一看就不是凡物。

    这块走阴铜牌阴间阳间都可拿出来,实乃铜牌也孕育有灵魄,此时白樗愁所执的,就是铜牌一同跟随而来的灵魄。

    鬼差看完便道:“白将军可需要带路?”

    “无妨,你忙你的就好,八川的路我还是识得的。”和鬼差拱手告别后,白樗愁就踏入了铁围山门。

    山门后是一条路边长满黑色曼珠沙华的石路,与阳间的山间驿道并无两样,只是这路一马平川,不见任何其余之物,凡是踏入这条长路的鬼魂,都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消失不见,只留下空荡荡一条路。

    八川八百步,一人一生路,往事皆评说,地狱是归处。

    常言道黄泉道上寂寞人,走到尽头鬼门关,其实这句话说得也不尽然。八川就是寻常人所以为的黄泉道,铁围山门却不是寻常意义上的鬼门关。

    亲,恩,念,业,障,忌,虐,杀,一共八川,分别代表亲人挂念,恩情未还,执念不灭,业力消长,阴人立障,禁忌触犯,恶意施虐,草菅杀戮八个关口。

    在进入八川后,就由八位判官粗评来人的生平事迹,若是还有亲恩念三关,又没有犯过后三川的孽障,则会获得黄色签条,在最后一段八川路上获得梦馍的帮助,完成托梦。

    忌川为红,虐川为紫,杀川为黑,若是犯了后三川的禁忌,则会分别发放相应的签条,在度过苦海后,直接分配给十殿阎王再去定夺去往哪个地狱受罚。

    八川的尽头,便是奈何桥。奈何桥前,则是苦难业海。

    奈何桥上无孟婆,哪有汤碗可解忧。白樗愁第一次来时,就心生怀疑,怎么人世间的传说如此荒诞,还能虚构个熬煮忘忧汤的婆婆不成?

    蛞奴真人则解释,世人皆愿美好,纵使是地狱,也心存善念,所以以为入了地狱,就会忘了前世忧苦。可哪有那么好的事?若是将前世都忘了,受地狱刑罚又有何义。

    凡人不记得前世事,都是因为地狱苦难,轮回煎熬才疼的全都忘了。

    已经来过许多次的白樗愁未在奈何桥上多做停留,下了桥,是一个渡口,无数船夫撑着扁叶小舟候在此地,等待亡灵鬼魂上船。

    这便是地狱的第一道刑罚,苦海沉沦。

    寻常世人无一例外,都逃不出业、障两川的牵绊。业力与孽障是每个人都避不开的惩罚。圣人也会犯错,犯错就要惩罚。

    若是业力孽障较少,在渡苦海时则会风平浪静,只会受些海中怪象的惊吓。若是业力孽障多的,则会风浪大作颠簸异常,甚至掉入苦海之中,被无数黑手拖入深渊里,感受溺毙之苦,如此反复,直至业力孽障消完。

    白樗愁自然是不用经受这种苦难,可每次来苦海,想到自己死后也会经历这种折磨,不免遍体生寒,心说还魂之后,先去后巷散些钱财给那些老小叫花,再给贫街穷户的地方送点米面,要是哪日收了大钱,最好是合伙几个善人,铺条官道,修座石桥,多积点阴德。

    径直走到一个枯瘦老人的面前,白樗愁朝着他扔出一枚五帝钱,算是撑船钱。

    这老头本是战时殷国的望门豪绅,名叫冯学林,是盐米商贾,财贯当地。长兄冯立帧从政,为官二品,位及人臣,殷国冯家不可谓不是如日中天。冯学林平时为人乐善好施,又好修习佛道,虽没有刻意修行,可也因为多建佛寺,为佛镀身,得了个冯缘觉的称号。

    齐国大破五国时,冯立帧以身殉国,与殷王一同凋亡于殷国皇宫中齐国铁马蹄下。冯学林则因为牵扯过深,以致家财破尽,妻女充奴,眷属四散。殷国国破时,家亡满人间。冯学林心灰意冷,吊死在自己冯府正堂的龙脊主梁上。

    来到阴间受了自杀地狱的刑罚后,本该发配十殿转轮王投生畜生道,可念及其善举颇多,得到八殿阎王都市王以及南方鬼帝杜子仁的恩准,在阴间苦海为亡灵鬼魂撑船九千次后,即可往生人道,再享天伦。

    渡苦海的小舟与阳世木船无异,在浩渺壮阔的黑色苦海里,犹如凋零落叶般,孤寂地破浪而行。

    “老冯,你这是第几次了?”白樗愁知道冯缘觉的故事,每次来,都要问一嘴。

    “第八百二十次了。”老头虽然枯瘦,可长的慈眉善目,大耳厚唇,说话间语气和蔼平缓,俨然一副坊间谈起都要竖起拇指的菩萨气质。

    “这地府大门闭了几日,还是少了些生意。”白樗愁打趣道。

    冯学林憨厚的笑了两声,没有多言。

    “是为何故铁围山才闭门?这影响可不小,不少亡魂孤鬼都流落世间,也算是给阳间添了不少麻烦。”白樗愁望着平静的苦海,心说要是自己蹬腿了之后来这坐船,也是如此安稳逸静就好。

    冯学林做了个惊讶的表情,却没有回答。这老头往常还算是健谈,因为从商贩盐,跑遍天南地北,踏尽高山长江,见多识广,任何事说起来都能道出个一二三来。

    要是冯学林不是肯说的人,白樗愁也不会出言询问。只是这冯缘觉有一个小毛病,就是有些好事长舌,阴间许多秘闻趣事都是他说给白樗愁听的。

    “不能说就不说,我也就是随口一问。”

    白樗愁见冯学林表情反常,以为这事事关重大,自己踩了雷,就打个圆场。

    谁知那冯学林又憨厚笑了两声,停了手上的长蒿,从船尾靠了过来,一脸神秘的坐在白樗愁身边。

    “你当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冯学林问。

    “不知道。”白樗愁一头雾水道。

    冯学林轻叹一口气,道:“白将军,看来你此行回了阳间后,要请那些个走阴仙人吃顿饭熟络熟络了。要知道人心隔着肚皮,要想与人交好,要么面子吃亏,要么里子吃亏。你是爱面子的人,那就得用里子里的荷包财务来打点人情了。”

    “为何?”白樗愁问道。

    他着实被这句没由来的话说的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事铁围山门一开就传开了。应该有些走阴仙人都得着口信了,没和你通气,想必你在阳间同行里不太受待见。”冯学林毫不顾忌道。全然忘记了若是面前这人一时火大,抽出打鬼剑就能把他超度了。

    白樗愁一时语塞。

    冯学林附在白樗愁耳边,声音小到生怕被第三个人听去了。

    “有本生死簿被一众仙人魂魄给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