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哪里啊，我在门口了，没看到你。”我的语气有些焦躁，环顾四周，确实没有看到阿丹，而现在人已经不断涌入那地铁口了。

    “没事，我直接过去吧。”电话里传来阿丹的声音。

    我看着从四面八方的摩天大楼涌出来、步履匆匆涌进电梯口的人群，看着他们像面团一样聚集起来，越涨越大，似乎快要堵住整个地铁长长的通道。马路上的车辆也在快速地飞驰着，车灯交汇、炫目，仿佛在抢占最后的逃生空间，就像白天来时那样子。我抬头看天，有什么东西飘落下来，不是雪，是细小的雨屑，因为太小，即使不大的风也能吹得它们乱舞，我从未见到如此阵型散乱的雨。似乎有那么几丝掉进我眼睛里面，很小，但我眼睛还是能感受到，而且模糊了一秒，整个天空瞬间都模糊了，然而很快又清晰起来，灰蓝色的天空，蓝色将要消失，看起来宽阔无比、深沉无比，然而仔细看，却是被是被摩天楼包拢着、拘役着，从这片摩天楼建起来的时候，这片天空就已经不自由了。转头看着越来越往地铁口膨胀的人群，叹了口气。

    过了几分钟，阿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她居然是从对面马路过来的，来到我面前便咧着嘴笑道，“我认错地铁口了，跑到对面去了。”

    “你在那里等我是吗。”

    “是啊。”她双手抓住我的衣角，头微微仰着说道，拉长了声音，仿佛是在撒娇。“我们每次都是从这里过来，我们就说D口，D口，我没想到这次是对面过去，我就忘了。”

    我把她拉过来，搂住了她，感觉到她身上厚实的衣服，还有像头小牛一样喘着的胸腔，旁边不时有人直接从我们这里经过，纷纷把目光投向我们，可能对我们在地铁口拥抱很不解，但主要是多了两个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想去哪里吃。”半晌我问道，刚才阿丹叫我下班后一起走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和她一起去吃东西的准备了。珠江新城的物价我是了解的，在这里基层白领去吃的最多的就是都城快餐，相当于是把中式快餐标准化和流程化，基本上把菜的价钱简化到四五种，排着队进去后手指一指就有麻利的师傅给你搭配好，然后按下价钱，扫码端走，一般均价是在17元到30元左右，而稍有特色的一些店面，例如味千拉面、鲍师傅或者是喜茶、太二酸菜鱼这些尝鲜的店铺，均价则是要到三十块和五十块。

    这些天有时候中午才出去，我们便是会到附近逛逛，虽然吃的还是都城，但这些店面我们也是了解了一番，更多是抱着好奇的心态，出城一趟，即使没吃过猪肉，至少也要看一下猪跑。

    阿丹摇摇头，“不吃了。”

    “不吃吗，你不是说一定要让我带你去附近尝尝。”话虽这么说，但我心里一块石头却落了地，我知道阿丹不是那种会矫揉造作的人，她说不用就是真的不想了。这个想法出现的时候，感觉飘在我脸上的雨更凉了些。

    她撩了一下头发，那头发似乎又长了一些，她把它们拨到了一边，这会儿我看到她脖子上是一层汗涔涔的汗水。“和同事去吃了附近的一些店，不是太好吃，我们赶快回去吧。”

    “你刚才跑的是多急啊。”

    “什么。”

    “你脖子上都是汗。”

    “没，怕你等太久。”她急忙用掌心抹一下，又反过来用手背抹了一下。

    我点点头，心里知道她是在替我省钱。和她一起走近地铁口里面。这时候人已经慢慢地排出来地铁口附近，后面黑压压地跟过来一群从另外一批的人，我们快速走下楼梯，我轻抚着阿丹的背，发现外套上沾满了小水珠。

    列车里的空调冷风吹过来的时候，我只觉得湿了的衣服传来阵阵的凉意，我们没有找到可以坐的地方，只好站着，人群涌进来的时候，我就用手护着阿丹，但其实我比她健壮不了多少，慢慢地我们挪到了车厢间的连接处，这里终于可以倚靠一下，她整个人依偎在我身上，我看着前面那对情侣，女的至少和男的有些身高差，可以倚靠在肩膀上，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你说我怎么会走错，明明不是A，是D。”

    “这有什么关系啊。”我只是觉得好笑。

    “那些地铁站都长得一样的。”

    “应该还是有差别的，不过你走错也不能怪你。”

    “没有，是一样的，不骗你。”

    我只好像是对待小孩一样点点头，问了几次新工作的情况。阿丹只是说还好，正在慢慢适应。

    “我觉得好累。”忽然她突然冷不丁说道。

    我抱着她的手搭紧了一些，“怎么了。”

    “不知道，就是觉得很累。”这时候车门打开，一些人又走上来，一些人又下去，她把脸转过来，彻底趴在我肩上，闭着眼睛。

    我能感到她身体松松垮垮的，仿佛只有脚上有点定力，其余整个身子已经快要瘫掉一般。

    “上班很累吗。”

    “你说，要是世界上只剩我们两个人该多好。”

    我有些好笑，难道她还在为刚才的事情表示愧疚吗，如果只有两个人了，那些二维码该推荐给谁呢，不过想想，要是只剩下两个人的话，每天早上坐地铁也再也不用等好几趟才上来了吧。捏了捏她肩膀处的正装外套，看到有些小水珠，不多但是密密麻麻的。想着她应该还是没怎么适应新工作，“这样就不用上班了是吧。”

    她把头抬起来，转头看了那些人一眼，又重复了一句，“要是只有两个人就好了，或者只有很少人。”

    我有些不解，看着车上那些人，这时候车门打开，那些人又下去，又一批人上来。这次上来的人有点多，已经朝我们这边挤了过来。

    “我想买一件新的外套。”她仿佛在我耳边呢喃着。

    “你现在不是穿着刚买的正装吗。”

    “这几天去上班，我们同事都说你什么都好，就是穿的太硬邦邦了，一起出去吃饭，只有我一个人穿着西服，还有外套。”

    我笑笑，她今天情绪不太对原来是因为这些烦恼。“好啊，重新买一件，我跟你一块去也可以，明天咱就不穿正装了。”

    她没有反应，似乎是睡着了一般。这时候从左边的人群中挤过来一个人，好像是在门附近被挤得受不了了，于是过来车厢连接处这边。她有些憎恨地看了那群人一眼，拼命从那里挤出来后的动作幅度有些大，也挤了我们一下。

    她跟阿丹一样穿着带外套的正装，身上的工牌还没摘，脚上是个平底的凉皮鞋。一头利落的短发，染得有些淡黄色，一看大概也是属于银行人员，她买的西装是比较硬挺的，特别是肩膀处，有一个垂直的落下，像是被削了一块似的。她在我们对面站着，后背倚在连接处，整个身体有规律地晃动着。

    她似乎对我们很有兴趣，又像是没有地方可看，只好一直盯着我们，或许是我抱着阿丹很显眼，毕竟我们两人身高差不多，阿丹为了靠我身上，只能整个头折了九十度耷拉着，保持着一个诡异的姿势，为此她还必须把身体的重量压在我肩上，也不知道她脖子酸不酸，反正我脖子已经有点酸胀了。我尽量不去看那女的，阿丹似乎注意到了我目光的躲闪，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的目光也迎上了阿丹的眼光，阿丹又转过头来，继续趴了下来。我的目光又开始不时和那女生对视，我颇觉得有些难堪，然而车上那么挤，没有办法，我总不能像个傻子似的一直扭头看着侧边。她黑色西装上的那些不易看见的晶莹的水珠子便是外面依旧在下雨的证明，就像阿丹背上沾着的那些，只不过已经被我用手掌一下下拂掉了，那女的好奇又戏谑地看着我拂着水珠，从口袋里拿出来一包纸巾，嚓的一声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张纸，没有展开，也开始拂拭起身上的水珠，她自己给自己擦当然只能擦正面，也就是只能在肚子和胸前擦拭着，刷刷刷，刷刷刷，纸巾和那西装摩擦着发出轻微的声音，而她靠在中间连接处，后背不时被拱得身体起伏着，她就这样低头擦着，忽然就抬起头来，我们瞬间四目相对，我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只好把头看向侧边，那女的没有再擦了，只是不断地在折叠那张纸巾，此时我的脑海中回荡着那白色与黑色的不同方向的交汇。

    那个女的两三个站就下车了，这时候地铁已经驶过了繁华区，车上的人开始慢慢减少。

    “我觉得坐地铁很累。”她喃喃说道。

    “没事，很快就有座位了。”

    “不是，刚刚那个女的也穿了西装，我又看到衣服和我一样的了。”

    “明天咱们不穿西装了。”我觉得有些好笑，感觉自始至终理解错了她的意思，现在才明白。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但是不管穿什么都会有一样的人。”

    “正常啊，这说明流行啊。”我像是哄小孩似的说道。

    “我总是可以在别人头上看到自己的发夹，看到自己的裙子，袜子，围巾还有背包。”

    “你担心撞衫吗。”

    “我也看到你的衣服、裤子、背包还有手机。”她抬起头来，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看着她，那眼神像是在责怪我，“没事，那是他的东西，那不是我的。”她像是被我说服，又把头埋了下去。

    我原本以为过了那几个市中心的站，接下来人会越来越少，还会有空位子坐，事实证明我太天真了，在中间几个站的人流下降后，临近终点的几个站又涌上来一批人，于是我也彻底放弃了有空位子的想法，我看着那停下的站台，想着这个地铁站外面会有一些什么公司。慢慢的车子里的人又满的跟刚才差不多了。

    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一对情侣，那男的怕女的被撞到，于是双手做环状一直护着她，引来了他身边一些人的愤恨，于是他渐渐地也往这边走，一直到刚才那个西装女站着的位置，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而是如释重负一般倚在那不断跟女朋友低声谈论着什么，然后那女的笑着，随即倚在男的身上，男的手里还拿着一把伞，小心翼翼地往外拿着，不让它弄湿了衣服，我看着他手上的伞，似乎有些眼熟。

    叮的一声，我松了一口气，我们终于可以下车了。到站了，我们需要出站，但是向上走的楼梯又被人群堵住了，我们只能慢慢地挪，阿丹牵着我的手，此时地铁的空调也是杯水车薪，我们又开始流汗。

    终于从负四楼到了负一楼，之后便是转公交，这会儿突然宽敞起来，大厅上分布着好几根柱子，他们被屏幕包裹着，此时放映着同一个广告，十几根柱子交相呼应，颜色非常的协调美丽，映照着地板也是同样的色彩。继续走，经过了过道，两旁同样都是各具特色的大屏幕和广告，空间很大，但广告词通常很少，都是用图片和设计来抓住眼球，保管你经过时便可以看完而且会心一笑，你以为只是轻轻的一瞥，却不知道它们可以在你脑海当中存留很久。

    手机广告、护肤品、笔记本广告、求职广告、贷款APP、公益宣传……

    这些都明明白白告诉了我现在是处于一个怎样的时代。如果要感知和理解一个时代，只需要去到离我最近的地铁站逛一逛，这些屏幕上展示的，宣示的，不久就会出现在我的身上，或者至少先出现在别人身上，继而出现在我的身上。

    出到了地铁口，我们打算在先在附近吃点东西，然后再坐公交车回去，往台阶上走了几步，发现阿丹没有跟上，她正站在台阶上，看着不知道马路还是什么东西。四周的摩托声、汽车声、自行车的铃声还有公交车的喇叭声混杂在一起，然而终究是抵不过人流从地下涌现出来时候的声音，大家回到久违的地面，好似重获了自由。

    我们手拉着手在外面浏览着，天上还是飘着毛毛雨，但是就跟之前一样，细如牛毛，走在街上只能感觉脸上的毛孔凉丝丝的，我想进去一家叫赛百味的，但最后还是听了阿丹的去了一家云吞店。来这里吃的人并不多，跟旁边公交站挤得一塌糊涂的人群形成鲜明的对比，看来大家都想要完成最后一步的回校路。开在地铁站的云吞店果然不便宜，15块钱一碗，结账的时候我回头环顾了店里的几桌，没有身高相似的情侣，也没有穿西装的女人。

    当热气腾腾的云吞端上来的时候，看着青翠的生菜和白色的云吞搭配在一起，表面还浮着一层油星，我忽然又会想起了工厂那时候，明白了阿丹为什么要来这儿吃。她抬头看着我，呼出来一口气，嘴唇颜色稍红了些，刚才那几下急促的喝汤确实有些不甚美观，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抬眼看她，将一块云吞送进了嘴里。

    “以后我们经常来这里吃好不好。”她说道，脸上依旧带着笑容。

    “怎么了，这不就是一家普通的云吞店。”我嚼着嘴里的云吞，评价道。

    “不是啊，我们今天来过，以后再来，它就不是一家普通的店了。”

    我点点头，不是太明白她的逻辑，“刚才在台阶上叫了你几声，你都没应，站在上面看什么。”

    “我就是看看，每个地铁站的出口是不是一样的。”

    “然后呢，是不是一样的。”

    “是一样的，根本分辨不出来，不过没关系。”她把手搭在了我的手上，有些微凉，也有些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