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凤传奇之紫竹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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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奉茶童子

    天際掛著一層灰中泛白的積雲,空隙中透出一道道晚霞,異常光亮,把小院染成一片刺眼金黃,與牆頭上的陵苕花,相映生輝。微風送來淡淡的海腥味。熟悉的場景,不變的氣味,易無憂不由感嘆:又在屍神島度過一日。

    她把切好的一塊塊魚肉扔進籠中,看著那頭雌性紅眼鶻一邊接受投食,一邊不忘尖叫抗議樊籠。‘島上比你好看的鳥兒多了,楚婆偏偏要抓你來玩?真是奇怪.....’她一臉無聊,心底卻在焦急。

    楚婆怎麼去了那麼久?不是說已打聽清楚李大夫的所在,會帶人過來?太陽都快下山了!

    就在易無憂打算再次違抗承諾,到鎮上尋人的時候,門口傳來動靜。

    ‘你終於回來了!’易無憂一半高興,一半賭氣地朝門外瞪去。‘啊.....陳英?!’

    看到許久不見的少年鼻青臉腫,一身是傷,重逢的興奮淡了幾分。‘你怎麼了?被人欺負?’

    陳英似乎沒有聽見易無憂的問候,顫巍巍地指著她,看向身旁一位頗有女相的青年:‘桃哥,你看,是不是這個人?!’

    被稱為‘桃哥’的青年上前一步,端詳易無憂片刻,瞳孔一顫,喃喃自語:‘那法術是真的.....尸神.....顯靈了?!’

    *

    ‘嬭嬭的!’楚婆朝空屋大罵:‘說過多少次,不許亂跑!兔崽子!’

    李雄章因為匆忙趕路,此刻仍喘著大氣。他打量身處的山崖茅屋。深山老林,獨門獨院,地勢居高,可以窺見海面,但離海岸,應該還有數里-正是前不見路,後不見村。他不安道:‘婆婆,那個要見我的人,是不是走了?’

    楚婆沒有好氣地答非所問:‘你識字?’

    ‘啊?嗯。’李雄章點點頭。

    ‘過來看看,她留下什麼話?’楚婆指著地面。

    李雄章過去一看。地上泥土中,被人用樹枝之類的東西畫了幾個字。

    ‘我隨陳英入堡,速歸,勿念。’

    ‘什麼?’楚婆知道易無憂的留言,火冒三丈,比之前更為激動!破口大罵,內容愈發不堪。罵了半日,冷靜下來,轉而死死地盯著李雄章:‘你在找血漆,是想逃跑吧?’

    李雄章愣了愣,支支吾吾地道:‘我.....’

    ‘告訴我,你想幹什麼,我幫你!’

    李雄章仍是驚疑不定:‘我知道婆婆不是壞人。可你必須先告訴我,要見我的人,到底是誰?’

    楚婆咬牙切齒地吐出一個名字:‘她說她是,方州不易宮的易瑤,易無憂!’

    *

    易無憂跟著陳英,被‘桃哥’為首的一眾年輕男子簇擁著,離開楚婆的院落。他們個個脣紅齒白,清一色身著錦繡長衣,神色肅穆,當真如同畫本中的仙人。一路上,鎮上行人紛紛躲避,似乎多看一眼也不敢。經過吊橋,走入山上的石頭城,遇到的鮫人們也是畢恭畢敬。

    易無憂暗喜,終於光明正大地來到山上,還徑直走入島上最高的石堡,可想起陳英不久前偷偷對她說的話,又不覺坐立不安。

    繞過蜿蜒甬道,一座院落映入眼簾:鳥語花香,亭臺流水,乍看還以為回到古州水鄉。最為奪目的,還數那無處不在的凌霄花,也就是這裡的人口中的‘陵苕’。屋簷,欄杆,牆角,階下,盛放的花朵如一匹匹錦布,將一切包裹,讓事物柔美起來。

    一園的陵苕花中,有一座兩層樓閣。

    閣樓之側,有一株大樹。樹高五六丈,比閣樓還要高。樹幹細直泛灰,枝葉茂密,如此巨木,矗立園中,異常顯眼。更為奇特的,是樹上的無數紅帶,一條條,一尺見長,三寸見寬,垂下枝幹,在晚風中飄揚,彷彿觸手,不知要抓住什麼.....

    易無憂不由多看了幾眼,便聽桃哥催道:‘這幾日,你在這裡,沐浴齋戒,等主人回來。’

    ‘主人?’易無憂疑道。

    桃哥沒有多作解釋,張羅眾人忙活。易無憂被擁入樓閣,立即有人送上甘露鮮果,有人為她整理頭髮,清理臉上傷疤,不一會兒,又被送進一處冒著熱氣的湯池。

    ‘我自己來!’易無憂朝準備為自己解衣的人道,頓了頓又改變主意:‘請陳英一人來伺候,你們都退下吧!。’

    ‘是。’對方見她奴隸模樣,使喚起人卻十分熟練,儼然此間之主,怔了半刻,暗歎法術之靈,才退了出去。

    不一會兒,陳英怯怯地走進浴堂。

    易無憂看著垂頭不語的他:‘方才你說,我跟你走,你才能活命。我來了。這裡是什麼地方?’

    ‘陵苕樓。’陳英不敢抬頭地道。

    ‘你身上的傷,怎麼回事?’易無憂又問。

    ‘被桃哥他們打的。’

    ‘他們為何要打你?’

    ‘因為......我們被買來,就是來挨打的!’陳英說完,忍不住嗚咽。

    ‘什麼?’對方問一句,答半句,易無憂無奈道:‘你不要怕,這裡只有我們。你不告訴我實情,我怎麼救你?’

    陳英哇的一聲崩潰,哭著開始解釋,最後雙膝一屈,匍匐道:‘不要恨我!不要怪我!只有你出現了,法術才算成功。只有這樣,主人才不用再打人,我們就都.....就都得救了!’

    初時見面那個就算身處逆境也不屈不饒的少年,竟自甘如此,易無憂的心一陣抽搐,少頃怒道:‘荒唐至極!什麼瘋人裝神弄鬼?什麼神仙法術,要濫殺無辜,以命換命?’

    *

    ‘你一直為犀人治病,還有空閒把島上的事情查清楚?’楚婆目露讚許地道:‘難得啊!你打聽得還算仔細,島上除了西面,岸邊不是懸崖峭壁,就是暗礁險灘,不能靠船。而唯一的港口-短短一截的西灘,近海卻都是土龍。那些土龍,是鮫人特意養的,常年餓著,會啃食任何落水的東西,可它們害怕血漆樹樹脂的氣味,所以從西灘出去的船,需塗上血漆。你一直找血漆,那船呢?在屍神島,藏一隻船,可不比血漆來得容易。’

    ‘我沒有船。’李雄章坦言。

    ‘沒有船?’楚婆老眉一皺,惱道:‘那你打算怎麼回去.....’

    ‘就算我有船,也走不出附近終年不散的大霧。’李雄章解釋道:‘據我所知,知道出島航路的,只有幾位上了年歲的九珠鮫人。他們不可能為我駕船。所以,我準備將血漆塗在貼身衣物上,游出海,登上鬼船!’

    楚婆倒吸一口涼氣,顯然被李雄章的大膽嚇到:‘藏身鬼船,已經不易,而且血漆有毒,染上肌膚.....’想起李雄章的身分,她突然緘口。

    ‘輕者紅腫,重者糜爛。’李雄章接道:‘我只游到鬼船,時間不會太久,毒傷不會太重,比起回到紫孝,這點皮肉之苦,或鬼船如何凶險,都微不足道。我必須盡快回去,此事生死攸關!我不得不冒險。’他將自己的計畫全盤托出後,看著對方:‘婆婆,若助我脫逃,三槿結草銜環,定報大恩!’

    楚婆下意識地拍打手邊的燒火棒,琢磨半日,點頭道:‘我不要報恩,只要你帶走那個小姑娘。’

    ‘當然,易姑娘是因我才陷身此地的,於情於理,我決不會棄她而去!’

    ‘好,我會幫你們登上三日後出發的鬼船。’楚婆拖著瘸腿,站起面朝大海的方向。迎面而來的海風,漸漸強勁,帶著一絲暴雨前夕的悶熱。太陽已下山,入眼的只有一片漆黑。喃喃道:‘為了不讓人逃出去,島上的血漆樹早被砍光,除了最後的那一棵.....’

    *

    當晚子夜時分,風聲蕭蕭,百里外的海面無疑已刮起颶風,傾盆大雨,島上卻仍如蒸籠。這種天氣,屍神島的人,最熟悉不過-是夏令特有的風雨席捲在即的悶熱。大部分島人早早入睡,避免出門,而楚婆蹣跚而行,走向最高的石堡,那座兩層閣樓......

    蔓延四下的陵苕,暝夜難掩其妖冶多姿。楚婆小院裡,只種了一株,便覆蓋整個牆頭,這裡的鋪天蓋地,怕有成千上萬。無論她如何不想去看,那一抹抹金橘色,總在余光中絢麗,心頭上徘徊.....陵苕樓,名副其實。那個人,真的魔怔了......

    瞥見樹下的人,她一下愣住,努力遏止的記憶,再也攔不住,狂飆襲來,清晰無比!

    短髮少年,藍頭巾,紅錦衣,踩著木屐,獨自站在那株掛滿紅帶的大樹下,看著在風中獵獵的絲帶,神情落寞。

    ‘你......真的回來了?’楚婆夢囈般念著,乾巴巴的眼角,竟泛起點點亮光。

    ‘楚婆?’聽到聲音,易無憂從冥思中回神:‘你怎麼來這裡了?’

    楚婆見她朝自己走來,連忙低頭摸了把臉:‘這鬼風吹的,老娘眼都睜不開了!’頓了頓,冷冷地瞥向易無憂:‘你還有臉問,我怎麼在這裡?’

    ‘我.....’易無憂深深呼吸一口,竟沒有像以往那般回嘴,解釋自己今晚為何不辭而別,而是仰頭又看向那株大樹,聲音異常平靜:‘陳英跟我說,這裡死了很多人。他們都是活生生被折磨至死,被燒成了灰,埋在這裡,滋養大樹。樹上這些絲帶,一條代表一命,還是用他們的血染紅的!’她突然咯咯地笑,彷彿想起什麼有趣的事情:‘你們這裡的人,居然相信,用人的慘叫,感動神靈,驅使牠們召喚鬼魂回來的狗屁法術?!真是愚昧不堪的化外之民!而你們要叫回來的鬼魂,原來是.....’

    ‘住嘴!’楚婆打斷道。

    易無憂雙眸逐漸籠上寒霜,毫不退縮地盯著楚婆:‘你在怕什麼?死在這裡的每一個‘奉茶童子’,你都見過吧?因為島上藥物不多,最忌諱瘟疫,從外面來的人下了鬼船,都要被你查看是否帶病。你說沒事,他們才會被送來這裡。所以你應該知道,這樹下埋了多少人?是你送他們去死的.....’

    楚婆心頭一顫,想反駁,卻啞口無言,因為少女的每一個字,皆是事實!

    ‘你知道這裡的秘密,一直不讓我進鎮子,是害怕我來到這裡?因為我就是他們要找的人!’易無憂疾聲呼叫,眼露苦楚:‘你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少女再次詢問,心中卻似乎有了答案。

    ‘這島上沒有好人!’楚婆重複道。

    ‘為什麼?’易無憂沒頭沒腦的一句。

    楚婆沒有回答,徑直走到大樹下,在樹幹隱密處找到前人所開的切口,拿出小刀沿著邊緣一劃。乳白色的汁液流出,一股嗆鼻的辛辣味散開。她從腰間拿出一個小葫蘆,將汁液接住,小心翼翼,生怕散落一滴。本來乳白的汁液,過了一會兒,慢慢變稠,竟呈深紅色。

    ‘為什麼?’易無憂沒有在留意楚婆在幹什麼,站在她身後,紅著眼睛又問了一遍。

    楚婆一邊俯身護住小葫蘆,一邊道:‘如果有眼尖的人問起這樹,你就說不知道。只要不說有人來採汁,瞞過三日,我會回來找你,安排你跟李雄章離開!’

    ‘......’易無憂一愣,脫口道:‘我不會走的!’

    楚婆後背一僵,壓抑至此的情緒,隱隱有失控之勢:‘你可以不走,但李雄章呢?他已經知道你來救他。他跟你一樣,也是一頭倔驢!如果你不走,他斷然不會獨自離開!你別顧著逞英雄,也要想想他!錯過三日之後的鬼船,就不知還能不能走.....別忘了,他在東海一直被人追殺。殺他的人,從南號島一直追回古州,我可以告訴你,這個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留在這裡,也不安全!’

    易無憂被當頭棒喝!她此刻方明白過來,楚婆已和李雄章通氣,而且所知隱密,比李雄章本人還多!方才的決心不由動搖,這時一人從晦暗中衝出,大驚失色地拉住她的手:‘你不能走!’

    楚婆揚起手掌,迅雷不及掩耳,拍向陳英本就單薄的後頸!

    ‘住手!’易無憂阻止不及,眼睜睜地看著陳英昏倒在地。

    ‘他看到我採血漆,不能留活口!’楚婆取出腰帶上的燒火棒。

    ‘你敢!’易無憂張開雙臂,擋在陳英面前。

    楚婆五官一扭,如遲來風暴,厲聲吼道:‘你聽著,方州不易宮的易瑤,易無憂,老娘沒有能耐,救下所有人,可我不會因此嚥不下飯!因為人活著就是這樣的,有時候不是你想,就能救下所有人!況且,老娘本來就不是好人!嬭嬭的,自始至終,我只想救你,救你一個人!’

    話音剛落,天幕一陣嘩啦嘩啦!驟雨狂風,牽動一園陵苕花。霎那,兩人之間,無數落紅,夾帶水珠,凌亂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