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章 火神之子
‘刑秋......’
躲躲藏藏,終究再遇熟人。初時的驚喜過後,南宮化羽怔怔地道:‘謝謝你,救了我。’
刑秋把一碗撥蚪兒放下:‘今晚是除夕,這裡的人,家家都吃這個,你也嚐嚐。’
南宮化羽不禁慨然:‘難怪有爆竹聲,原來......都過年了。’
看到南宮化羽直直地看著湯餅,又發起了楞,少年的棱角被磨,昔日的意氣飛揚不見,刑秋心中縱有千萬疑問,此時只柔聲道:‘快吃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南宮化羽又道了句謝,拿起湯餅。
‘你的毒,我會幫你治。’刑秋等他吃完,爽快地道:‘就當作我的報恩。’
南宮化羽猛然抬頭,一臉震驚。
‘你不必擔心。我見過患有與你一樣病症的人。’刑秋眼中閃過彩光:‘那個人,為了找出逍遙散的解藥,不斷服毒,不斷發病,不斷試藥,最後發現,服用龍骨七日,便可不再忍受那毒癮之苦!’
世上竟有如此狂人?龍骨又是何物?不等南宮化羽提問,刑秋已娓娓道來:‘龍骨,是一種極其少見的礦石,可遇不可求。幾日後,你跟我回墨池,那裡有龍骨!’
‘墨池?’南宮化羽十分詫異:‘你果然是......’
‘六方的人啊!’刑秋坦然一笑。
南宮化羽面對少女的笑容,再次露出癡癡的表情。少女不但沒有嫌棄如今的自己,還揚言要為自己解毒?雖然不知她口中的解藥,是否可信,但聽到有解藥,近日積壓心頭的絕望,彷彿一剎渙然。他眼睛一酸,淚水盈眶,連忙垂首。
刑秋心下不由一慌,忙道:‘對了,達日城今夜的社火,通宵達旦,你我兩個異鄉人,一起去看看,怎麼樣?’
南宮化羽不敢與她對視,耷拉的腦袋微微一點。
*
達日城的街上,魚龍漫衍,百戲喧嘩,爆竹起火,轟天震地!
備戰的肅殺之氣,在今夜,被掩蓋得一絲不見。
南宮化羽被一群拔河的兒童撞上,步履登時蹣跚,身子一斜!
刑秋上前一扶,不覺抓住他冰冷的手。南宮化羽站穩,才發現自己正倚在刑秋纖細的身軀上,低頭對上那明亮如初的秋波,心頭一顫。
少女,雙頰彤若胭脂,心湖也為之一蕩。
兩人緩緩走在鬧市中,相纏的手,再也沒分開過。
瑞武己亥年,玉邪十七年,平安卒歲......
*
大年初三,刑秋和十幾個手下,帶著南宮化羽,以及五十名奴隸,離開達日城。
一行人很快經過紫孝最西的所在-射雁關,繼續往西而行。
南宮化羽,換上了六方人穿的毛織長袍,圍裙長褲,披髮梳辮。
他已經知道,刑秋是一個人販子。那位戴修羅面具,手持藍刃的‘黑衣’,不在她身邊。之前,鹿都盛傳,‘黑衣’是玉邪王派來劫法場的,又說刺殺三皇子等貴族的‘玄鴉’趙明妝,也是玉邪王的手下。可南宮化羽是唯一目睹,黑衣與玄鴉在香水榭纏鬥的人。他自然不相信,黑衣和玄鴉皆是玉邪王的人。在他心中,紫華庭把趙明妝斬首,並不代表刺殺案已明朗。鹿都的一切,仍撲朔迷離,尤其是劫走有齒族遺孤的黑衣。他的身分,他的去向......雖然想從刑秋口中探聽更多,但每次稍稍提起,刑秋總把話題岔開,便不再嘗試。
莽莽草原,天高地闊,異域風情,引人入勝。
南宮化羽坐在馬車中,盯著窗外。一抹倩影,映入眼簾。刑秋策馬來到車旁,側頭道:‘窗一直開著,不冷嗎?’
南宮化羽終於露出些微笑容:‘我沒那麼孱弱。這裡就是六方?’
刑秋點頭:‘這裡就是六方,怎麼樣?’
遁逃關外,天高海闊。無憂,宗義應該找不到我了吧!南宮化羽心中輕嘆,口中卻道:‘跟富州有點像。’
‘呵呵,這裡是忽如部,是挺像富州的。你們富州很多的遊牧人,也會來這裡放牛羊。等到了墨池,你就不會這樣想了。’
‘墨池,跟紫孝,真的很不一樣嗎?’
‘很不一樣。’刑秋望著遠方的雪山一髮,悠悠道。
‘怎麼不一樣?’南宮化羽順著話頭,問道。
‘因為......’刑秋沉吟片刻,道:‘因為他在那裡啊......’
‘他?黑衣嗎?’南宮化羽見刑秋搖了搖頭:‘那他是誰?’
‘他是......’少女髮間的彩色幡帶,此刻被風吹起,遮住精緻五官。她沒把話說完,似乎在回憶。
十年前的千樹部.....
某個春日,風輕雲淡。
小山坡上開滿不知名的小花,奼紫嫣紅,熏風一拂,倒伏相依,宛如天女羅袂飄揚。
一株三人合抱的大椴樹,獨立坡頂,枝葉扶疏曳地。兩隻燕子在枝椏間唧唧喳喳,銜土築巢。樹下一泓靛青,剔透湛然,彷彿晴空掉下的一塊。
這裡是一處藏寶之地。
住在下面山谷的小古爾朵,常常一個人跑上山坡,把小物件放進椴樹底部,一個半尺寬的樹洞中。直至今日,樹洞裡,有她在河邊撿到的,滑溜溜的小圓石。有三姐姐送給她的貝壳。有鄰居哈德大哥做的牛骨彈弓。有她幫老巫女打水,賺來的一截五彩絨帶等等寶物。
為了不讓小伙伴們偷搶,她把它們藏在大樹之下,不告訴任何人。
村里的人說,女孩出嫁時,要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交給男孩,便會受到男孩一輩子的保護。小古爾朵,今年七歲,準備到了十三歲,便把樹洞中的寶物,送給那個騎著大馬,來娶自己的人,得到一生呵護,從此不再受阿兄弟姐妹的欺負!
昨晚,外出的父親,終於回家,還送給自己一串紅珊瑚。
古爾朵剛把手串埋入藏寶洞中,想了一會兒,又把它從樹洞裡拿出,滿心歡喜地把玩。
就在此時,身後傳來一聲輕微的嘩啦啦。是水聲。
古爾朵以為有人跟來,耳後的兩條長辮一甩,回頭一瞪。漂亮的大眼睛,登時發出亮光,小嘴微啟,一動不動。
樹下那一汪碧水上,一抹身影,竄入眼簾!
纖滑的脖頸,連著細緻的鎖骨。潔白無瑕的肩胛,在凝脂般的後背上,彷若削成之峰。腰間的凹,臀部的突,形成極其好看的弧線。那道線,順著精瘦的大腿,延續而下,消失在那露出水面的半截小腿之下。
掛著水珠的身體,在陽光中熠熠生輝!古爾朵看得目不轉睛。
身體的主人,彷彿感到她的目光,轉過身來,露出清水般的容顏。此人的五官揉合了世間所有的柔美和俊朗,雌雄難辨,特別是那一雙細長綠眸,光彩爍爍,宛若琉璃。
赤身散髮的青年,瞧見古爾朵,臉上毫無波瀾,慢慢地從水中踱出。走到岸上,撥開胸前如瀑烏髮,從草叢中拿起一襲白褂黑袍。
青年扔掉黑袍,只穿白褂。
古爾朵此刻方瞥到青年的正面全貌,突然倒抽一口氣!少年頸下三寸,本該是**的地方,赫然出現兩條一指寬長的疤痕!傷口早已痊癒,只是皮肉模糊,猙獰著好像兩條蜈蚣!若非如此,青年的絕世容顏,配上高挑身體,堪稱完美。
‘我.....很好看嗎?’
洛語柔軟,聲音清澈,動聽如徜徉溫泉。穿好衣服的少年,一邊微笑,一邊走向古爾朵。
古爾朵不自覺地點了點頭,心中琢磨,老巫女所說的天女,大概長得就是這樣的,只是這位哥哥的身體,怎麼那麼多傷疤......
青年挨著大椴樹躺下,悠悠地閉上眼睛。
古爾朵看著青年又長又密的睫毛,只覺它們像夏日飛蟲的翅膀,不由出神,最後壯著膽子道:‘你不是我們村子的,你是誰?’
‘我是來找東西的。’青年答非所問。
‘找什麼?’
‘你手上的紅珊瑚,是北風部馬琴族,一位父親送給女兒的。這位父親,為了攢錢買這個手串,幫人放牧,三年才回家。剛回到家,把禮物送給了即將出嫁的女兒。你的村人們,就來把這對父女的一切都拿了,包括這條手串。我答應過那位父親,把東西拿回去,放到他女兒墳前。’
青年仍閉著眼,不急不徐地道。
古爾朵似懂非懂,想了想,把手串放進青年手中,依依不捨地道:‘那你拿走吧!’
青年眼睛輕啟,端詳著女童泛淚的雙眼,撫上她的頭,淺淺一笑:‘真是個好孩子!’
古爾朵臉一紅,心中的委屈彷彿被那一笑抹去,竟破涕也跟著笑起來:‘你以後來娶我,好嗎?’
青年眸中的綠光一閃,道:‘你要做我的新娘?’
古爾朵點點頭,指著椴樹底部,道:‘你來娶我的時候,我會把我的寶物,都給你!’
咯咯......青年笑顏如花,天光彷彿隨之一亮。古爾朵看得又不覺發呆。
兩人坐在椴樹下,聽了半日山風。
忽然,山下人馬嘶吼!谷中騰起熊熊火光,滾滾灰煙衝向雲端!
青年唰的站起,對著山坡,吹了聲口哨。一陣悉悉索索,野花中,陡然出現一頭半人高的灰狼!灰狼,兩隻眼珠子如斗大,慘綠色,透著滲人光芒!壯碩的狼身,綁著韁繩,後腿邊掛著明晃晃的彎刀,還有幾個滴着血的人頭!
父親!認出其中一個人頭,古爾朵瞬時忘記看到碧眼灰狼的驚恐,腦袋一片空白!
碧眼灰狼奔到青年膝前,巨大的頭頸,磨蹭著青年手掌,發出低鳴,發洩不被主人理睬許久的委屈。青年眼露溺愛,搓了搓灰狼豎起的耳朵,口中輕呼一聲。灰狼立即蹲下,讓青年坐上自己的後背。
山下喧鬧,愈發響亮!不數狼嚎,雜沓馬蹄,振動山谷!
青年不知從何處,掏出一張金色面具,緩緩戴上。
漫山花影中,青年側坐狼身,白衣斜肩,黑髮飄揚,一手把玩紅珊瑚,一手慵懶地伸向古爾朵,面具後的碧焰一熾:‘跟我走吧,我的新娘!’
......
‘初人,火神之子!’
刑秋從回憶中抽離,平靜道:‘也就是外面說的,玉邪王!有他在,別說墨池,什麼都變了!’
曾經的殺父仇人,滅族首惡,如今在自己口中,竟更多的是柔情,以及心疼。
長大後,她慢慢了解,自己的部落不願降伏神子,一直靠屠殺搶掠他族,來維持生計。那日,全村幸存下來的,只有孩童。十年了,她已放棄仇恨,仍好好地活著。
南宮化羽看到刑秋的樣子,不知為何,心中竟隱隱發酸。
*
六方,千樹部,萬頃雪林。
雪林不能行車。不眛背著神秀,已徒步三天三夜。
乾糧早盡,他只得從雪地中,挖出無毒的根莖來果腹。
大雪無休無止地下著,林中不知時辰,日月。能飽腹的東西,越來越少。那頭狼,一直未見踪影。不眛忍不住放下神秀,倒在一株杉樹下,休息。他的腿傷,疼痛不已,不知可堅持多久。
就在此刻,彷彿上天憐憫,肆虐數日的大雪突然停了。
不眛缩在氈帽大氅下,抓起一把雪放進口中,運氣一番,身子頓時暖和不少。他看了一眼身側的神秀。
神秀衣物單薄,卻面頰紅潤,氣色如常。他心中羨慕:‘沒了意識,身子卻仍會用內功禦寒,年輕果然不同!’
霽雪的山林,異常安靜,別說碧眼雪狼,連兔子都沒。難道老窩說的,真的只是傳說......
不眛想著,漸漸有了睡意。
迷迷糊糊中,四周傳來雪碎的聲音,似乎有人在躡手躡腳地靠近,風中夾帶一股腥臊。
不眛心頭猛然一跳,甫睜眼,兩排駭人利齒,陡然出現面前!一股令人作嘔的惡臭口氣,直衝鼻內!一隻赤眼白狼,眼看就要咬上自己的脖子!
背靠大樹的他,來不及閃躲,舉起左臂一擋!左手手肘當即吃痛!他不敢鬆弛,右手握拳,往畜生的咽喉一打!正在撕扯自己手肘的白狼一聲悲鳴,鬆開大嘴,跌倒在五步外的雪地中!
一招方得手,另一頭白狼已從另一面撲上來!樹後也來了一頭!
除此之外,十步外,還有十幾頭白狼!它們一隻隻肉骨如柴,饞涎噴氣,團團圍著杉樹,死死盯著樹下的‘食物’。
不眛驚駭交雜!
終於碰上狼了!可這來的,也太多了吧?而且,每隻都飢腸轆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