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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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归途

    江天一句话,外面忽然人声鼎沸。高居的火把照亮了诸葛南风的脸庞。

    她被几个将士粗鲁地捆住手,拖到大帐外面。

    “快杀了她!”

    “快杀了她!”

    江衡扫了一眼屏风后面撕裂的白色绸布,随即将目光留在江天脸上。

    “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这可是在帮你。”江天一扬眉毛。

    袁晋闻声赶来,看到诸葛南风时瞪大了眼睛。

    “怎么回事?”他询问身后的将士,撇了江天一眼。

    “这个女人混进军营,想要谋害我们的将领!”

    “下面你自己看着办,我先回去了。”

    江天拍了拍江衡的肩,一脸满足地离开了。

    袁晋跑到江衡身边,压低声音:“这到底什么情况?”

    “看不出来?江天巴不得她死。”

    “那现在怎么办?”他问。

    江衡来到帐外,看着被众人按住的诸葛南风,抬起一只手。

    周围的喧嚣声小了许多,逐渐停歇。

    “把她给我押下去,明天我亲自审她。”

    诸葛南风被众人带走后,江衡叹了口气。

    “你怎么就知道诸葛南风不是来寻仇的?”袁晋问。

    “我自己也不清楚,但愿不是。”

    “可现在大伙儿都想要她死,你怎么说?”

    “将士们倒是好应付,但我觉得江天会猜到我没杀她。”

    “对啊,他刚才怎么突然就回去了?”袁晋饶了饶头,“但万一诸葛南风是真的想谋害你怎么办?永安刚刚献降,她恨你理所当然啊。”

    江衡转过身,倚在椅子上。

    “我也不想知道她到底是怎样想的。”他说,“明天晚上你把她送出军营,草原不是她待的地方。”

    “江衡,你怎么那么袒护她?哪怕她真的想杀了你你都放她回去?”

    “这不叫袒护。宁可放过一百都不要错杀一人。”江衡说,“还有,让人把城主葬在永安吧。”

    “行,知道了。”袁晋撇了撇嘴,“事情真多。”

    袁晋刚准备离去,结果又被叫住了。

    “等一下,还有件事。”

    “你真把我当工具人啊?”

    “你明天让厨房伙计熬点姜汤过来。”江衡说。

    “啊?”

    “就按我说的办。”

    “不是,江衡。塞北人身体那么强,谁会喝这玩意?”袁晋问,“不是你要喝吧?”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你该不会要给她送去吧?她不泼你脸上就不错了。”袁晋瞪着眼睛,“江衡,你有事瞒着我。”

    袁晋装神弄鬼地凑到他面前,“告诉我,是不是看上她了?”

    “管好你该管的就行。”

    他瞪了袁晋一眼,然后起身离开。

    “默认了?”袁晋自言自语。

    此时江天回到虎师军营,把王黎叫了过来。

    “总帅,即使诸葛南风真死了,对我们也没什么利益啊。”

    “谁告诉你的?水云国师,这可是沈居易的人。”江天敲了敲桌子,“她要是死了,倒霉的当然是龙师。”

    “但要是江衡不杀她怎么办?”

    “所以我才叫你过来。”江天说,“明天晚上,你给我守在龙师门口,要是看到诸葛南风出来了,就直接放箭。反正只要人死在龙师,那就是他们杀的。”

    第二天早上,诸葛南风被一阵推门声惊醒。

    她抬起头,阳光洒满江衡的衣服,熠熠生辉。

    “你们都要杀我。”她说。

    “这就是你谋害总帅的下场。”江衡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的眼睛。

    诸葛南风抱着腿,低下头,一言不发。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你觉得我很可笑吧?说好了要学羊陆之交,可是什么也没做到。”

    江衡皱起眉头,“你就是想和我说这些?”

    她沉默了,看着他手上的碗。

    “多说无益,你不会相信。”

    他舒了一口气。

    “既然你什么都不想说,那就把这个喝了。”他把碗递到她面前。

    “你真的要我死?”她问。

    “将士们都要乱箭射杀你,你觉得我还不够温柔吗?”

    她看着碗里棕色的汤水,面无表情。

    江衡一只手捏住她的脸。

    “自己喝,还是我给你灌下去?”

    “你这个疯子。”

    诸葛南风端起碗,将汤水一饮而尽,舌尖残留着生姜的苦味和一丝莫名的甜味。

    “这到底是什么?”她问。

    “今天晚上我会让袁晋送你离开军营。”江衡说,“我还有事,给我在这儿安分点。”

    他关门离开的时候,诸葛南风看着手里空空的碗。

    晚上繁星满天。

    袁晋告诉她门口的守卫都不在。他们踩在草地上,月光拉出两道下场的影子。这个季节草原上草尖开始泛黄,夜里还沾着露水,沾衣欲湿。

    “真晦气,这么晚还不让我好好休息。”袁晋抱怨道。

    “那个汤是怎么回事?”

    “哦,你说姜汤啊,江衡觉得你身子弱,禁不住草原的风,特意让别人熬的。”袁晋说,“你倒好,一点儿不感激他也就罢了,还要杀他。”

    诸葛南风回头看着远处亮堂堂的大帐,停下脚步。

    “看什么看啊?人家都下逐客令了。”

    “那他,怎么和其他将士们说?”诸葛南风问。

    “明天从西洲大牢里拉个死囚解决掉,糊弄过去就行。”

    诸葛南风点了点头,没有回答。

    他们走到军营门口,黑色的夜拥抱着连阔无垠的茫茫草原。

    “永安的战事结束了,我要回水云。”诸葛南风说,“就送到这吧。”

    “行,你自己慢走。”

    她回过头,还没迈开脚步,黑夜里一支银色的飞箭冲着眼睛飞来。

    诸葛南风瞳孔紧缩,屏着呼吸弯下腰,看着白羽在自己上方如闪电一般梭了过去。

    袁晋砰的一声趴在地上,紧紧捂着肩膀,面色狰狞。

    “袁晋!”她扶起他,“你没事吧?”

    黑夜里一个人影在视野里闪过,很快被茫茫夜色吞没。

    “哎呦,疼死小爷了。”

    “快来人啊!”诸葛南风喊道。

    “你蠢啊!喊什么喊?”

    军营的人闻声赶来,对她指指点点。

    “她莫非还要害死军师?”

    “看守的在哪儿?怎么让她给逃出来了?”

    江衡挤过杂乱的人群来到袁晋面前。

    “出什么事了?”他问。

    袁晋拔掉带血的箭扔到一边,“有刺客,我估计是冲着她来的。”

    “朝着那边去了。”诸葛南风伸手指着来者离开的方向,“好像不是这里的人。”

    “虎师的人?”袁晋压低声音问江衡。

    “都散了吧!”江衡一声令下,“把她给我继续关着,严加看守!”

    袁晋清理了伤口,在大帐里面走来走去。

    “我看你活跃得很。”江衡打破沉默。

    “幸好我衣服厚,不然现在就躺病床上去了。”袁晋没好气地说,“现在所有将士都盯着她,你准备怎么应付?”

    “等明天再说吧,我也不知道。”江衡叹了口气。

    “得,人没送出去,又给自己找事情。打个仗跟造孽一样。”袁晋抱怨道,“哎,你说江天什么目的啊?”

    “他什么目的你看不出?想尽办法栽赃我,偏要挑起我和沈家的矛盾。”

    “明天你是不是要进朝汇报战况?”袁晋说,“要不你把他给告了?”

    “什么证据也没有,说出来也是给自己找麻烦。”

    “你自己看着办,反正她怎样都和我没关系。”袁晋耸了耸肩。

    第二天,江衡进朝的时候,江天已经在朝廷里。他念完战报,给了江天一个轻蔑的眼神。

    “很好。”宋也拍了拍手,“江衡不费一兵一卒,顺利拿下北冥天池,真不愧是我西洲肱股之臣。”

    “江天,这么说,你也承认虎师表现不如龙师?”宋也问道。

    “陛下,我知道虎师战力不如龙师,为顾全大局,主动担任敌后战场,辅助正面战场牵制敌军。”

    江衡白了他一眼。

    “龙师能大获全胜,虎师功不可没。”

    “陛下,我自作主张,把永安城主葬回永安,请陛下恕罪。”

    “战俘一向应该押进大牢,挫骨扬灰,你这是何意?”

    “永安城主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此等气节让龙师将士们感佩不已。”江衡说,“陛下允其魂归故里,大义凛然的气魄与海纳百川的胸怀自当受人赞美。”

    宋也哈哈大笑,“好,那我就破例一次,允许你把他葬回永安。”

    “江衡,你说这话违不违心?”

    一丝微笑划过江天的嘴角。江衡缓缓侧过脸,皱起眉。

    “陛下,若把城主葬回永安是感佩其大义,那私藏敌人又代表什么?”江天说,“水云国师刺杀总帅不成,江衡非但不惩罚,还一再包庇,难不成是想联合敌人起兵造反?”

    江衡瞪大眼睛,冲江天微微摇了摇头。

    “江衡,真有这件事?”

    “我绝无二心,定不会做背弃家国之事。”江衡说。

    “她人现在还在龙师的吧?”江天一挑眉毛。

    “江衡,你可愿带我们去趟龙师?”

    他掐住手心,面不改色。

    “好。”他缓慢地说。

    龙师军营本是嘈杂一片,忽然间鸦雀无声。

    诸葛南风站起身看向窗外。来者是西洲的君王,江衡和江天竟然都在。

    她赶紧坐回去。君王不会突然大驾光临,一定是有什么大事。

    果然不出所料,江天把大门砰的一声踢开了。

    江衡的喉结动了动,眼神飘忽。他的不安没逃出诸葛南风的眼睛。

    “陛下,她就是那个想谋杀将领的水云国师。”江天说。

    “江衡,你要肯说实话,我会网开一面。”宋也说。

    江衡扫了她一眼,沉默了。

    诸葛南风看着江天,他看上去得意得很。

    “陛下,人证物证都在,他有什么话好说。”江天说。

    “这么说你承认了?”宋也问他。

    “我不知道是我得罪了江天还是江衡得罪了江天。”诸葛南风打破压抑的沉默。

    外面的将士们都围在旁边,诸葛南风走到江天面前,提高音量。

    “你为什么要逼我刺杀江衡?我如今沦落到这般下场你负责吗?”

    龙师将士们一片唏嘘,面面相觑。江天哑口无言。

    袁晋愣了一下,然后开口道,“你是不是嫉妒江衡功劳比你大?”

    “胡说!你们几个合伙算计我!”江天指着他们三人,“陛下,他们胡说,我没有,我是被冤枉的。”

    “诸葛南风,你凭什么这样说?你到底想干什么?”江天暴跳如雷。

    宋也抬起手,打断了江天。

    “江衡,你之前怎么不向我汇报?”

    “陛下,我总觉得此事颇有蹊跷,怀疑水云国师有难言之隐。不愿妄下定论得罪无辜之人,所以没有送她去刑部,只是将她扣押在军营。”

    “没有!他们都撒谎!”江天大喊大叫。

    “你让水云国师当你的替罪羊,好有出息。”袁晋说。

    “江天,你勇气可嘉啊!”宋也说。

    “不是的,陛下您听我解释。”

    “罚你三个月俸禄。”

    说完,宋也转身离开。

    江天恶狠狠地瞪了诸葛南风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晚上明月清风,星辰浩瀚。江衡和诸葛南风并肩走在河边,水流无声,滋养着两岸的青草。

    “今天早上我听说宁将军回去了。你师父应该在等你。”江衡说。

    “沈居易啊,老古板,我才不想见到他。你该不会以为我把他当成自己亲爹吧?”

    “他是君王,自然不会常来陪你。”

    “那是因为他在给别人养女儿。要不是因为我阿娘,他早把我赶走了。”诸葛南风说,“我们输了,还不知道沈居易要怎样呢。宁老头的俸禄肯定没指望了。”

    “沈家人一向宽宏大量,水云的君主也是开明之君,不会发落将士们。”

    “对了,你家里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了?”

    他顿了顿,突然问:“你的灵脉是你自己练出来的吗?”

    “当然。问这个做什么?”

    他点燃一把红色的狐火,“我的狐狸珠不是自己练出来的,江天的也不是。”

    “你曾经是个普通人?”

    《山海经》记载,青丘九尾狐修炼成人要几百年,而眼前少年不过弱冠之年。

    “我不像你,从小金枝玉叶。那时候我爹在青丘以打猎为生,养活我们一家。”

    “打九尾狐?杀灵兽不是犯法的吗?”

    “法律的效力很难触及基层,穷人总要想办法活命。九尾狐的尾巴,耳朵,还有狐狸珠,都能卖很多钱。民间其实有不少这样的黑市交易,是你们达官显贵看不见的。”

    “那后来怎么了?”

    “君王抄了我们全家,我爹死前将狐狸珠给我和江天,让我们离开。从此九尾白狐的灵力就在我们身上。”

    “是宋也干的?”

    江衡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要为他效力?”

    “社稷为民而立。武将不是为君王效力。”他说。

    “你不恨他?”诸葛南风问。

    “把所有的矛头指向统治者有什么意义?穷人自有穷人的命。什么人穷志不穷,自我安慰罢了。”江衡叹了口气,“想想那些被我爹杀掉的九尾灵狐,他算是幸运多了。”

    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明月,凉风拂面。

    “这世界上最卑微的还不是穷人,是妖魔鬼怪。”他说,“若你成了妖魔鬼怪,穷人杀你是为了卖钱讨生活;富人杀你是为了所谓的匡扶正道。”

    天下众生,不过尔尔。

    正义与不正义之间往往没有那么多距离。让他人陷入浩劫的,也可以是一些正义的念头。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我只想说,人都有阴阳两张脸。”诸葛南风说,“人只有在正午是看不到影子的,所以每个人都要活在阳光下。”

    江衡看着她笑了,没有说话。

    “你说,我们以后会成为朋友吗?”诸葛南风问。

    “我们现在不就是吗?”

    月光绵长,芦草垂珠。

    “好,我们不打不相识。”诸葛南风微微一笑,“我要回水云了。”

    诸葛南风连夜赶着水路回到金陵城。帝王府前烟雨迷蒙,橹声荡漾,空气里玉笛飞声。下船时已经是清早。

    她踏进皇宫的大门,随便拦住一个端水佣人。

    “哎,宁将军回来了吗?”

    “哎呦,国师大人你可总算回来了,你快去趟前朝。”

    “怎么了?”

    “我听说永安那仗我们败了,陛下要将宁大将军贬官呢!”

    “那宁将军现在还在朝廷吗?”诸葛南风问。

    “这个小的也不知道啊。”

    诸葛南风火气一下子涌了上来,心里控诉沈居易蛮不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