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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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伯桃

    城府后面的池塘清澈如许,倒映着天上点点星子,偶尔被来回游动的的鲤鱼打扰。水面似乎覆盖了一层薄霜,手指轻点溶解。

    抬头凝望浩瀚星辰,寂静的夜空敞开胸膛,拥抱万里无疆的雪原,诉说着无声无息的旷世温柔。万里一色,江山如画。

    “国师大人。”

    诸葛南风闻声回头,一位侍女站在她身后。

    “国师大人,乐正城主吩咐您过去。”她说。

    “这么晚了,城主还在忙?”诸葛南风问。

    “听闻府上来了位客人。具体事情,您过去就知道。”

    诸葛南风绕过池塘,推开府上的大门。原来小纯也在这里,最令她奇怪的是对面那个苍颜白发的老人。大晚上怎么会来客人?

    “南风姐。”小纯朝她招了招手。

    “城主,这位客人是?”诸葛南风问。

    她给城主和来者倒上一杯冻顶乌龙,幽香的茶气在室内连绵。

    “哦,我本是一个永安人,只是命运多舛,我年轻时被他们扣押在军营奴役。一直到现在,才找到机会逃出来。”老人说。

    老人蓬头垢面,饱经沧桑的脸上爬满岁月的伤痕。浑浊的眼睛里还有几分暗暗的光亮。破旧的布衣遮住枯瘦老黄的身体,如同一片枯叶蜷缩在时间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放心,乐正城主爱民如子,一定会让你在永安有个安身之地。”她说。

    诸葛南风看了看城主。乐正仪举杯饮茶,默不作声。

    “城主不信他说的话?”

    “我没办法证明自己是个永安人,城主怀有疑心也是正常的。”老人说。

    乐正城主放下茶杯,压低声音,“前些日子我们击退西洲虎师大军,可是还有一支精锐尚未到来,他说他就是被关在龙师的。”

    “城主怀疑这是龙师的计谋?”

    “龙师得人心不仅因为其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更重要的,他们的将领待人仁善,从来没有奴役他人的说法,哪怕是战俘。”他说,“我觉得他可能是个西洲人。你怎么看?”

    诸葛南风看了一眼身边的老人,压低声音,“谁也不会让一个老者来当间谍。还有,这个时间街上几乎没有人影,他要真是西洲人,为什么会知道来城府的路?”

    乐正城主点了点头。

    “你有一个办法可以证明自己是个被俘的永安人。”诸葛南风说,“你既然在龙师生活多年,自然很清楚龙师军粮所在,你若肯带我们去,城主一定给你在永安安个家。”

    老者一听此话,扣头道谢,激动不已。

    “城主,龙师军队都是精兵,我们即使智取也免不了折损百人的下场。但是如果我们趁机烧了他们的军粮,就可以不战而胜,何乐而不为?”

    “这说起来容易,可是怎么躲得过他们军营的眼线?”小纯问。

    “城主不要担心,我这些年待在西洲军营自然清楚些。”老人说,“只渴望城主能够让我回到故国,从此免受奴役之苦。”

    乐正城主扶他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亏你还记得故国,换做别人,这把年纪早就经不起如此折腾了。”

    “老爹,让我去吧!”小纯自告奋勇地说。

    “你不好好读书,勇气倒是可嘉。”城主敲了敲他的脑门,“你就留在府上,爹让别人去。”

    “老爹,军营里的人都以为我是吃白饭长大的呢!你就让我立一次功吧!”

    见乐正城主犹豫了,小纯立马给诸葛南风使了个眼色。

    “城主,你别看小纯个子矮,可是心比天高呢!这么宝贵的机会,怎么能被别人捡了去?”诸葛南风朝着小纯一挑眉毛。

    “好吧!爹在这里等你回来。”城主微微一笑。

    小纯的眼睛里划过一丝兴奋的闪光,就是他刚得了那个宝剑时的那种。

    “南风姐,你也得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回。”

    说完,他一溜烟跑掉了。

    老者刚想离开,乐正城主叫住了他。

    “画一张地图给我们,我们要知道龙师军营的位置。”

    老人离开后,诸葛南风看着桌上的西洲地图,“城主是觉得不太可信?”

    乐正城主叹了口气,“城主这回真是感到为难,若他真是千方百计逃出来的永安人,我怎能不给他一个安身之地?若他不是,这张地图,或许会对我们有用。”

    龙师军营内。

    “江衡!”

    袁晋匆匆跑了进来,江衡立刻抬起头。

    “怎么说?”他问。

    袁晋远远地竖了一个大拇指。

    “你真是神机妙算啊!他们果然中招了。你猜猜来者何人?”

    江衡皱起眉头,“不会是诸葛南风吧?”

    “比她还值钱!”袁晋激动地提高嗓门,“是城主儿子,这简直等于一个永安城啊!我们赢定了。”

    “他现在在哪儿?”江衡问。

    “如你所言,大家把他当祖宗供在大帐里呢。”

    天际晓星隐去,东方泛起鱼肚白,微微带着些明亮透蓝。

    “现在怎么办?”袁晋问。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拖延太久他们会发现问题。”江衡将杯中最后的酒一饮而尽,“按我的计划,出征!”

    尽管已经是早上,永安的天空还是灰蒙蒙的,飘着小雪。

    诸葛南风在府上走来走去,乐正城主默默地坐在一旁闭目凝神。

    “为什么还没回来?”她打破了沉默,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再等等。”城主回答。

    诸葛南风推开门,登上城楼,远眺着外面一望无际的原野。凉风撩起脸颊两侧的刘海,灌入衣领,叫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接近地表的时候,雪花消失不见,形成水珠覆盖在枯黄的草莽上。

    要不要去趟龙师军营?

    她正着急着,就在此时,远方黑压压的骑兵给了她答案。

    “城主!”

    乐正城主闻声而来。

    “龙师大军打过来了。”诸葛南风指着远处,“快看那里!”

    乐正城主一声令下,黑色的狼烟滚滚直上,冲入云霄。战鼓声声,旌旗飘扬。

    江衡一身戎装,提缰勒马,立兵城下。

    四下一片肃然,唯有萧萧风声吹起征人的衣裾。

    城上城下,他们双目对视,一言不发。

    “你骗我。”诸葛南风几乎不动嘴唇地说。

    “兵不厌诈。”江衡高傲地回答。

    “小纯在哪里?”她双手扶着城楼的石砖,厉声喊道。

    江衡轻轻一抬手,身后的将士把乐正纯带到他身边。

    “小纯!”

    诸葛南风惊恐地瞪大眼睛。他被缰绳捆着手脚,趴在地上。听见自己的名字,小纯抬头看着她,眼睛里噙满泪水。

    “江衡!你快放了他!”

    “我要你拿北冥天池来换!”

    愧疚如藤蔓在心底疯长,快要冲破胸膛。她就不该让他去冒险。

    雪下大了,纷纷扬扬,在他们两人之间铺开一卷有张力的帘幕。

    “南风姐,不要!”

    穿过雪帘,传来小纯撕心裂肺的喊声。

    “我不喜欢重复我自己,这个人要不要,全在你。”

    江衡拔出剑,架在小纯脖子上。

    “江衡!你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把他放了,我们有话好说!”她聆听着胸腔里的血液的沸腾,手心满是汗水。

    “爹,我死不足惜,你们不要答应他。”

    “小纯你闭嘴!”诸葛南风向他喊道。

    乐正城主面色苍白,雪花落了他满头,一夜凋朱颜。

    世界苍白无力。

    “将军,别等了,直接杀了他。”

    “就是,动手吧!”

    江衡紧紧握着剑,拇指掐住手心。

    “小纯,我这就下来救你!”

    诸葛南风刚准备转身,却被城主拦住了。

    “姑娘不要下去!”

    “城主,小纯是你的儿子啊!”

    她看着他苍老的脸,眼眶突然红了。她一把挣脱城主的手臂。

    “小纯,你等我!”

    “不行!”城主把她拉了回来。

    “江衡,我求求你放了他!你有什么就冲我来,放了小纯。”诸葛南风扒着城墙,冲他喊道。

    他进退维谷,城上人的苦楚是他良心的愧问;后方将士的喊声是压在他手上的千斤石。

    江衡咬紧牙关,心灵好像在夹缝中,无法动弹。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小纯流下眼泪,“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他握住江衡的剑,含泪自尽。

    一瞬间,万念俱灰。

    “啊——”她一声尖叫。

    江衡手中的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聚散离合。国破家亡的时候,山河无色。红墙深渊,万丈绫罗,兴衰更替的枯骨红颜,风华绝代却在山河破碎间留下潦草一笔;名儒广袖风雅,于家国倾颓之际怒发冲冠,持剑以血入文,痛斥铁骑无道,立誓还我旧山河;世家百年清流,钟鸣鼎食,铁骨铮铮,城破之际,三尺白绫,鸩酒匕首,殉葬巍巍城墙。

    “放箭!放箭!”诸葛南风狠狠拍着城墙。

    “将军,下面是不是要诱使他们离城?”

    江衡没有回答。

    “将军,快下令啊!”

    “全军听令!”他喊道,“撤军五百里!”

    龙师大军浩浩荡荡离开,诸葛南风冲下城楼,飞身上马,带着众人急起直追。

    人情绪激动的时候往往没有理智。五百里外,立军飒飒秋风,衣裾哗哗作响。

    “你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江衡道,“现在城里都是龙师的人,你们回去死路一条。”

    “我们不回去同样死路一条。”诸葛南风说。

    江衡侧过脸,“都给我把东西放下!”

    龙师将士们一片哗然,面面相觑。

    “听见没有?”他喊道。

    “你干什么?”诸葛南风问。

    “我不想跟你兵戎相向。”

    诸葛南风沉默不言,收起手中的长枪。

    “事到如今,你们投降吧。”他说。

    她回头看着远方几乎消失不见的永安城,如一座渺小的孤亭立在江湖之中。

    “你赢了又能得到什么?为什么要我给你投降?”

    后面有人喊了起来,“废话!你们不降,难不成要我们降?”

    “总帅,我看他们是执意要斗。”

    一个将士挥刀而起,砍向诸葛南风。她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江衡拔剑将此人斩于马下。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

    “等!”

    四下寂静无声,过了许久,一阵仓促的马蹄引得众人回眸。

    是乐正城主。

    他下马走到江衡面前。

    “我随你去龙师,你让他们回城。”他说。

    “城主!”诸葛南风惊恐地喊道。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可以!”江衡一声令下,转身带走龙师大军。

    尘埃滚滚,天地间唯有如雷马蹄声久久不散。

    到了晚上,繁星满天。军营的人关起战马,忙着烧火取暖。

    江衡推开木门,乐正仪凝神看着窗外的皓月,面色憔悴。

    “乐正纯的事情,我向您道歉。”

    “战场上,这些都是寻常。”城主叹了声气,“没什么接受不了的。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连我自己都是这样教育他的。”

    “死者虽不可复生,其浩然正气必千古永存。我们每一天都在面临死亡,好在阳光依旧温暖身骨。”江衡说。

    江衡给乐正仪递来一壶烈酒。

    “我是一介战俘,将军何必如此?”

    “不以成败论英雄,英雄从无尊卑之说。”江衡回答,“您真的想好投降了?”

    “社稷为民而立,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山川之美在于游人称颂;文章之趣在于文人品悦。若是执意要战,我又怎么对得起永安的百姓?”

    “如若拱手而降,又怎知百姓不会流离失所?”江衡问。

    “龙师的将士进城未抢百姓一针一线,我知道我们其实是一类人。”他说。

    江衡颇有些感慨,不知所言。月白风高的晚上,万里是秋声。

    英雄志凛然,山河天地宽。

    江衡回到大帐,袁晋正等着他。

    “你怎么看上去一点儿都不高兴啊?”袁晋问。

    不是所有的功成名就注定伴随一场欣喜若狂,高处不胜寒,寂寞万寿无疆。

    “让军营里所有人都回去休息。”江衡说,“今晚军营不安置一个守卫。”

    “啊?你这不是要放乐正仪走吗?”

    “他不会离开。这么做,是因为今晚她会来。”

    诸葛南风捏着地图,蹲在一排高高的篱笆后面。军营四下无人,大门半开着,唯有几堆木柴在孤零零地燃烧。

    江衡躲在一棵粗壮的古松后面,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进入军营。

    此时一名小卒从帐中走出,瞥见了诸葛南风的背影。

    趁他还未来得及放声大喊,江衡箭在弦上,只此一瞬了解他的性命。看着她进了城主的木屋,江衡收了弓,长舒一口气。

    诸葛南风推开门。

    “城主!”她压低声音。

    乐正城主猛地抬头,“你怎么在这儿?”

    “城主,外面没有人,快离开这里。”

    他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

    “姑娘,我已经不是什么城主啦!”

    “这是何意?永安的百姓还在等着你回家。只要你回去,永安就没有投降。”

    “于我们而言,百姓和家国都重要,但若只能选其一,你觉得孰轻孰重?”他问。

    “可是永安的百姓不会这样想,他们只会觉得你背弃家国,假仁假义。”

    “我所作所为,从不求百姓明白。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只有我死,这场战乱才会结束。”

    只可惜世人只会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哪怕他们对真相心知肚明,也只会闭口不言。天真是福,选择无知是一种理智,可以让良心不那么备受煎熬。

    “姑娘,我替永安的百姓感谢你。”

    他拱手弯腰,诸葛南风扶起他。小纯的死,该说对不起的人是她自己。现在如何担当得起?

    他拿起桌上的长刀,诸葛南风急忙拦下。

    “城主,我们再想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肯定还有办法的。”

    “永安城禁不起那么多战火。”他扒开她的手,“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也!”

    道义脆弱无助,风雨飘摇。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家国破,谋臣亡。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又是一个壮烈的生命在这浊世潇洒从容地辗过,悄无声息如落地飞雪。

    人生不过一场宴席,无声无息地来,自当默默无闻地走。无论这辈子多么轰轰烈烈,最终都该以沉默收场。离开时不需要所有人放下酒杯,站起来送行。倘若关上门,依然能听见屋里人的欢声笑语,如此甚好。

    诸葛南风拖着疲惫的身子推开门,望着天上的明月。岁岁年年,唯一轮明月瞥见世间所有聚散离合。

    远处树旁,江衡拂袖离开。他的背影偏偏挤进了诸葛南风的余光。

    战争本来就是错的,在这个背景里苟活的将士们怎么做都是错的。

    同时局中人,何必置褒贬?

    她跟在他身后,看着江衡走进一个亮堂堂的大帐。环顾四周无人,诸葛南风掏出一把小刀,在大帐后面划出一道狭长的口子。

    前面一块屏风挡住她所有视线,也给她留下一个极好的藏身之地。

    她没想到江天也在这里。

    “你没事跑到我这里干什么?”江衡问。

    “听说你赢了,过来羡慕一下。”江天回答,“你军营怎么连一个守卫都没有?”

    “和你没关系。”江衡道,“你过来就是想看看我战报怎么写吧?”

    “谁告诉你——”

    “虎师的事情我只字不提,你大可放心。”

    江天沉默片刻,然后换了话题。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我总有一种感觉,我们好像再也回不到过去了。你说,如果我们都不是将军,我们会像之前那样吗?”

    透过屏风,诸葛南风看见江衡低头垂下眼眉。

    “我最后一次和我爹扳手腕的时候,我终于赢了。”江衡说,“那时候没住上大房子,但也没流浪街头;没穿上好衣服,但也没有冻着;没吃上大餐,但也没有饿着。现在我们什么都有,怎么又想之前的事?”

    原来这个横刀立马的少年早已跨越万水千山。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当一个人被岁月削去所有锋芒,冷静和深邃才水落石出。

    江湖纷乱如麻,写不下九州霜露,绘不出故乡月光,看不清世态炎凉,道不尽红尘往事。

    诸葛南风起身离去。天际的明月窥见了她心中潜滋暗长的酸楚。

    正是不小心,她一脚踩到拖到地的白布上,一阵刺耳的撕裂声传入她的耳膜。

    “谁在那里?”

    一把飞刀穿过屏风,诸葛南风赶紧躲开,撞上江衡的眼神。

    “南风?”

    他的目光落在她右手的小刀上。

    “不是的。”诸葛南风急忙将小刀藏到身后。

    结果此时,江天朝外面大喊一声。

    “来人!有人要谋杀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