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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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狼烟

    冬日的一抹暖阳刺破层层流云,照在覆盖着些许白雪的大地上。一阵敲门声传来,诸葛南风打开门,小纯端着一盘枸橘站在外面。

    被雪打过的枸橘褪去尘土,泛着亮澄澄的光泽。

    “南风姐,这是我今天早上刚摘的。”

    诸葛南风接过盘子,看着他被冻得通红的脸颊,急忙让他进了屋。

    她给小纯剥下一个枸橘塞到他嘴里。

    “这橘子好酸。”他皱起眉头,“你这是拿我做试验啊?”

    “橘子只有我们水云国才能长,这是枸橘。”诸葛南风说。

    “枸橘不是橘子?”小纯问。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诸葛南风提醒他,“你没读过吗?”

    小纯忽然恍然大悟地摸了摸头,“哦,对诶,老爹前几天还教过我。”

    诸葛南风尝了一口,味道又酸又涩,还有些许苦味,和水云朝廷里的橘子简直天壤之别。

    “以后常来水云国玩,我天天带你吃橘子。”诸葛南风说,“对了,城主最近在教你什么?”

    “我老爹事情多,让我自己念书。”

    “你倒好,整天偷懒。要是你在水云,怕不是沈居易不会给你饭吃。”

    小纯嘿嘿一笑。

    “南风姐,你就当做不知道好了,永安一战结束后,我又没得闲了。”他饶了饶后脑勺。

    “小纯啊,老爹可都听到喽!”

    乐正城主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脑袋。

    “老爹,我也不是一点没念。”小纯立刻求饶道。

    “城主,小纯刚才还在背诵《晏子春秋》呢!”

    “对的,对的,我刚才背得很好的,南风姐作证。”小纯给她使了个眼神。

    “老爹可是听到你想着去水云国吃橘子呢!”

    “老爹——”小纯不高兴地说。

    乐正城主拿起一个枸橘,仔细打量着,“这枳和橘外表真是极其相似,味道却大有不同。一提到橘,我倒想起了屈原的一首诗。小纯,还记得吗?”

    小纯撇了诸葛南风一眼。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诸葛南风道,“城主想说的,是这篇《橘颂》?”

    乐正城主点了点头。

    “小纯,你可多要跟别人学学。”城主指了指他。

    “城主很喜欢读屈原?”诸葛南风问。

    “读其诗作,想见其为人,感佩先人精神气节。”乐正城主说,“无论身处天涯海角,都不可抛弃自己的国家。将士们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我虽为城主,却不如将士们英勇。”

    “永安城风调雨顺,百姓安康,这样的完美的政治景象,是屈原从未实现的。”诸葛南风说,“彼时年少,胸有凌云志,誓死守护家土。风雪归来,终不似少年游,不得美政,只能从彭咸之所居。后人读其诗作,也是一把辛酸泪。”

    “姑娘说得好听,永安风调雨顺,可谁知战后如何?如今厉锋国的名字如雷贯耳,我们又能拿它怎样?”城主说,“智能算尽机关,而仁方能捕获人心。傲气,注定长久不了。”

    “曾经有一个人告诉我,忍不得一时屈辱,学不会韬光养晦,就不能有朝一日东山再起,一鸣惊人。我想想这句话真是极对,有时候负隅顽抗,姑息的是人们自己。项王乌江拔剑,可卷土重来未可知;屈原自沉汨罗,何不弃政从文?嵇康血溅刑台,是不懂得大隐隐于朝。仔细想想,还是越王勾践和西汉司马迁更有智慧。”

    “留下佳话还是活得充实,孰轻孰重,皆在个人。”乐正城主感叹道。

    他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一篇《橘颂》,草书起蛟龙,颇有潇洒不羁之风。

    “小纯,可别以为自己这几天就能闲着。”小纯满脸不悦地撇了撇嘴,无可奈何。

    “城主!”外面突然进来一个守卫,神色恍然。

    “如何?”

    “永安城西边着火了。”

    “城主,广寒天寒地冻,是不是有人故意为之?”诸葛南风问。

    “赶快带人去灭火!”

    熊熊烈火肆无忌惮,石路滚烫,卷着热浪。火山火燎之下,空气稠乎乎的,叫人难以呼吸。黑烟将湛蓝的天空染成土黄色,遮住了远处的连绵雪山。

    “南风姐,我们这下怎么办?”小纯拉了拉她的衣角。

    她环顾着东奔西走的百姓,“我都让你别来凑热闹,在府上待着不好吗?”

    “你确定是有人故意的?”

    只此一瞬,一只飞箭撕裂浑浊的空气,向他们扎来。诸葛南风单手推开小纯,另一只手接住箭,一挑手指,把箭转了个方向,随即向对面的人扔去。

    射箭的小将忽然口吐鲜血,额头青筋凸起,瘫坐在地。

    诸葛南风上前拎住他的衣领。

    “你是什么人?”她问。

    小将面色狰狞,闭口不言。

    “南风姐,永安军营没这个人,他应该是西洲的。”小纯说。

    “江天派你来的?”诸葛南风问,“你还有同伙吗?”

    他摇了摇头,鲜血顺着嘴角流到耳根。

    “说话!你说出来我饶你一命。”

    “东北方向,城外五十里。”他含糊不清地说。

    说完,他捂住伤口,一踉一跄地跑开了。

    “你就把他放了?”小纯惊讶地说。

    “这么贪生怕死,回到虎师你觉得江天会留他吗?倒是你,还不快回去!”

    “那你一个去城外?”

    “你可是城主的儿子,我可不敢让你有半点儿闪失。”

    诸葛南风来到城外,抓住一块石头,引体向上,攀上一个陡坡。她蹲在一片低矮的灌木后面,侧身看着坡下的三个虎师将士。江天竟然也在这里。

    “怎么还没回来?”

    “要不再等等?”江天自言自语道。

    “总帅,怕不是最坏的结果。那小子走漏了风声,不敢回来了。”

    “他还提议要我们趁机烧了永安的粮仓呢,真是笑话!”

    诸葛南风扒着石块,锁紧眉头。

    “王黎,江衡那边有什么动静?”江天问。

    “江衡答应由虎师打首战。”他回答。

    “他真答应了?我还以为他会死活不肯呢!”江天说,“他那个军师知道我们在这儿吗?那家伙消息灵得很。”

    “袁晋绝对不知道。他最近还忙不到打听虎师的消息。”王黎说。

    “总帅,既然这样,我们还需要按照战书上定的时间行动吗?”

    “当然不用,只要能赢,怎样都行。”江天说。

    “可是总帅,万一我们出了什么差错呢?”王黎说。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我们怎么会有差错?”江天说,“就算如此,陛下问起来就说江衡不肯出兵。”

    “那什么时候动手?”王黎问。

    “现在就回去出兵。”江天说。

    诸葛南风心中咯噔一下。她蹑手蹑脚地走下坡,刚准备拔腿就跑,可是祸不单行,不料被脚下几条丛生的藤蔓绊倒在地。

    “谁在那里?”

    她还没来得及解开藤条,一把刀却架在她脖子上。

    “诸葛南风?我怎么到哪儿都能看到你。”江天瞪着她。

    “怎么,虎师总帅想不到我会来永安?”诸葛南风斜视着他,“你今天让我走,我们在厉锋国的账我一笔勾销。”

    “在军营里,没人有资格和将军谈条件,江衡没教你吗?”

    “君子动口不动手。江天,你给我把刀放下。”

    “这么重要的消息都被你听到了,怎么能让你走?”

    诸葛南风一挥白绫,捆住江天手上的刀,江天眼疾手快地拽住白绫,把她甩到两个将士前面。只此一瞬,头上树枝喀咔齐断,纷至而下,挡住后方两人。白绫一卷劲风生,脚下乱叶翻飞,挡住江天的路。

    正要逃跑,江天纵身上马,横刀拦住她的去路。

    “你耍白绫有什么用?制服敌人靠的全是刀剑。”

    两个将士在后面按住了她的肩膀。

    “你放心,战争一结束我自然放你离开虎师。”

    “江天,你若背后捅刀,这战书又有何用?赢了也会让人指指点点。”

    “与我而言,赢比什么都重要。”他说,“带她走!”

    一支飞箭稳稳当当刺入马的大腿,汗血宝马发出一阵凄惨的嘶鸣。

    诸葛南风回头一看,江衡张弓马上。

    “你居然敢射西洲的人!”江天愤怒地喊道。

    他骑马到江天面前,撇了一眼马下的诸葛南风。

    “三个男人欺负一个女人,你这个总帅够出息啊!”江衡说。

    江天面色铁青,给两个将士使了个眼色,策马离开。

    “你为什么帮你的敌人?”诸葛南风问。

    “没人在帮你,我是在帮我自己。他要这么干,别人都当西洲的总帅伪君子。我可不喜欢被人说三道四。”江衡高傲地说。

    “你竟然不是担心江天占了功劳?”

    “我要担心这个,干什么允许他打主攻?”

    诸葛南风沉默片刻,“就算你没想帮我,我还是得说声谢谢。”

    “你倒更希望你能把这句谢谢留到战争结束后再说。”江衡提起缰绳,“我与水云国师战场上见。”

    诸葛南风匆忙回到府上。

    “城主!快点狼烟!虎师要打过来了!”

    “西洲骑兵来了?”乐正城主扔下手头的笔。

    “城主你相信我,再不列阵就来不及了。”

    诸葛南风推开窗,狼烟滚滚,远处的地平线上,虎师大军密密麻麻。

    城楼上,乐正城主双手背在身后,面临寒风,远远看着城外敌军,从容不迫。

    “城主,他们来势汹汹,我们还没想好策略怎么办?”诸葛南风问。

    “现在谋划,同样绰绰有余。”他笃定地说。

    “他们剑拔弩张,敌众我寡,对我们很是不利。城主,要不先挫其锐气,免得我们人心惶惶。”

    乐正城主从容地转过身,底气十足,“姑娘千万不可冲动,永安和水云的兵不可能如此禁不住打击。”

    “可是众寡悬殊是真的啊!”

    兵临城下,军旗迎风招展,战马发出嘶嘶长鸣。

    “南风姑娘是不是怕了?”城主有说有笑。

    诸葛南风沉默不言,战火烧到家门口,哪有不担心的道理?

    “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以治待乱,以静待哗,此治心者也。以近待远,以佚待劳,以饱待饥,此治力者也。”城主说。

    她忽然只觉醍醐灌顶。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诸葛南风说,“所以我们先让他们横,这才是挫其锐气的最好办法。然后我们就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南风姑娘准备如何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诸葛南风看着远处虎师大军,沉思片刻。

    “示之以柔,迎之以钢;示之以弱,乘之以强。他们一定以为我军底气不足,不敢应战,那我们姑且就先依了他们。”诸葛南风说,“我们调出兵马,故作连连败退。这一招,叫瞒天过海。”

    “好主意,姑娘可想好退至何处?”

    “往东走有一条河,河水不深,大约没至马的中腿。这条河发源自西洲雪山之巅,上游水势湍急,而到了永安却平和如镜。”诸葛南风说,“城主,宁将军曾经和我讲过潍水之战的故事,兵仙韩信用沙袋堵住河流上游,然后大破敌军。我们不妨也试试。”

    黄烟滚滚,硝烟弥漫,遮天蔽日,剑影如麻,马蹄如雨。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拂霞疑电落,腾虚状写虹。

    “将军,他们在往东退,追不追?”王黎问。

    “追!”

    城东的河水终年不封,蜿蜒曲折,环抱着入云雪峰。穷峰之巅,万鸟飞绝,漫天大雪纷纷落下,在半山腰变成了雨。

    彼时永安和水云的大军已经跨过河,高高举着战旗,临危不乱。

    “我们不善水路怎么办?”后面有人问。

    “这水浅得很,他们挡不住我们。”江天说。

    “将军,赶快回西洲军营吧!别自讨没趣!”宁将军隔着水朝江天大喊。

    这一句话正好激怒了江天,他一声令下。

    百万雄师过大江,过得去则就地加冕;过不去则就地坑杀。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还是老子说地对,大道如水。

    永安城楼上,诸葛南风接过宁将军传来的书信,欣喜万分。

    “城主,他们还真的中计了。”

    “虎师吃了一次亏,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城主说。

    现在江天想的一定是逃回军营,诸葛南风忽然计上心来。

    “城主,他们眼下正急着回去,咱们就送他们一条畅通无阻的路。不妨将路上的积雪堆到两侧,这样正好利于我军潜伏。”诸葛南风说。

    “宁老头的俸禄还真的要涨喽!”城主哈哈大笑。

    江天被大路两侧的乱箭追了一路,气急败坏地回到虎师大帐,一屁股坐在桌子上。

    结果一抬头,江衡和袁晋都站在面前。

    “你们两个什么情况?”他嚷嚷道。

    “吾等在此恭迎虎师将军。”袁晋抱起手臂,撇了一眼江衡,见他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索性添上半句,“活着归来。”

    江天一下子就怒了,指着袁晋破口大骂,“你这个狗头军师,整天打小报告,老子最讨厌见到的人就是你!”

    “什么狗头军师,我可不想和你的军师抢尊号。”袁晋说,“你就是见不得我和江衡关系好。”

    “我呸!你们俩真恶心人。”江天说,“喂!江衡,你是不是故意放诸葛南风回去整我的?”

    “我让你不要贪功冒进,你什么时候听过?”江衡说。

    “这个诸葛南风和你包养的那些西域美女不太一样,哪里能随便惹?”袁晋说,“用广寒的方言说,你这不完犊子吗?”

    “我告诉你,等我东山再起——”

    “先好生躺着吧!”江衡把江天打断。

    江衡回到龙师大帐,长长叹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也着急了?”袁晋问,“果然天下姓诸葛的都不简单。”

    “办法我已经想到了,我烦的倒不是这个。”江衡说。

    “什么办法?”

    “你还记不记得龙师有几个广寒人?我准备让他们其中一个去趟永安。”

    “你要骗那边的人过来?万一那个广寒人回到故国就不回来了呢?”袁晋问。

    “仓廪实而知礼节。穷者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对于穷人来说,反正在哪儿都是上班,当然是薪水多的工作好。”江衡说,“他们若是知道了来粮仓的路,定不会无动于衷。今天晚上把其他的守卫都撤掉,死守粮仓,把来者拿下。”

    “你是不是准备用他们的人要挟他们投降?如果来的人不值这个价怎么办?”袁晋问。

    “我也想好了。”江衡说,“我会把龙师分成两路,明天一路随我出征,一路暂且留在军营。我会诱使他们离开永安城,城一空的时候,你就带兵进城,在城楼上插上我们的旗帜。”

    袁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事,务必告诉所有将士。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城中百姓,若有违者,坚决不留。”

    “行,我这就去告诉他们。”

    袁晋离开后,他想着之前的事情,默默倒上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