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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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露芒

    永安军营中灯火通明,酒香浓郁,空气里夹杂着雪松的清香。鲜鲫食丝脍,香芹碧涧羹,好酒浓无敌,江鱼美可求。

    客从远方来,乐正城主在军营中摆下盛宴,现在正和宁将军坐在一起谈笑风生。他是一个和蔼可亲,温柔敦厚的人,和宁将军一样,丝毫没有一点位高权重者的架子,反倒让人如沐春风。

    都说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夜幕低悬,一墙之内,满军营的香气东东西西,左拐右拐,在一排排酒桌之间捉弄游荡。厨房的雇佣忙碌从容,不紧不慢,花椒在沸腾的香油里发出阵阵噼啪爆裂;锅里的猪肚母鸡汤雪白透亮,大红的枸杞随着咕噜咕噜的气泡上下翻腾。兰陵美酒郁金香,纵使没有玉碗盛来也能让人喝到一滴不剩。将士们举碗共饮,似乎把所有的忧郁烦恼都推得老远。

    诸葛南风夹了一块百味斋的熏鸭放到对面小将的碗里。只听说这百味斋的熏鸭肥而不腻,鲜香味美,早早地就能被当地百姓买个精光。

    “真没想到我还可以和水云国师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他嬉皮笑脸地说。

    他叫乐正纯,是城主的儿子,看上去只有十岁左右,脸上满是稚气,说起话来眼睛总是眯成一条缝。

    “你这么小就参军了?”诸葛南风问。

    乐正纯把嘴里的熏鸭咽了下去,又喝了一大口酒,有滋有味地回味一番:“没有,我爹说我武艺不精,不让我去。”

    诸葛南风瞧他吃得正香,又给他夹了两块肉:“你习武多久?”

    “五年多一点。”小纯说,“将士们对我都很好,平时带着我一起练剑,还有骑射。”

    “你都学了这么久了,还武艺不精?”

    小纯饶了饶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露出了两个小虎牙:“我爹特别忙,很少教我。”

    “自己偷懒还赖你爹头上,我师父还是一国之君呢。“诸葛南风嘲讽他。

    小纯嬉皮笑脸地给她倒上一杯酒,“我听说水云国国师武功了得啊!你是不是还能让我飞起来?”

    诸葛南风在身后变了两个手势,把小纯屁股下的凳子给抽掉了。眼前的小孩像地鼠钻洞一样一下子掉了下去。

    “厉害厉害,我要去水云国求学问道,谁都拦不住我。”小纯激动万分地爬了起来。

    “你要是有一天成了将军,整个军队都是你一个人的,到时候,你可不比我这个国师风光?”

    “南风姐,你跟着宁将军来,是不是也懂兵法?”小纯问,“你该不会是他的谋士吧?”

    诸葛南风还没有回答,乐正城主端起酒杯起身,向大家致敬。

    整个军营瞬间鸦雀无声,众将士们即刻站起身。

    “众将士,永安不好战,但也不惧战。今日我等团结一心,共赴外敌,护我广寒百姓,保山河无恙,江川永宁。不求荣华富贵,但求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不为王侯将相,只为人间炊烟不断,千里绵延。”

    “众将士,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海角天涯,永安的百姓永远等你们回家。此酒,是我替永安百姓敬各位勇士的!”

    众人把酒,众口一词。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说罢,大家举杯共饮。

    虽说古来征战几人回,此时此刻却壮志凌云。人世间只有一种英雄,那就是知道未来的颠沛流离还依然怀抱一腔热血,勇往直前。江湖上,有荡胸生层云的旷达,有潇潇雨歇的怅然,有长太息以掩涕兮的悲悯,还有悠悠我心的真情。历史前行的每一步,都需要精神的滋养;风雨无阻的每一程,都饱含精神的磨砺。

    酒过三巡,众人微醺,杯盘狼藉。一轮皓月当空,墙外寂寞的雪松挺拔生姿。

    诸葛南风离席,给乐正城主倒上一杯清茶,他微胖的脸上浮现一抹疑惑,将目光落在一旁的宁将军身上。

    “哦,这是水云国师诸葛南风,这孩子偏要和我一起来永安,我也拦不住她呀!”宁将军说。

    “老头,你刚才都没和城主提到我?”诸葛南风不满地说。

    宁将军瞪了她一眼。

    “宁宇,现在连一个孩子都敢欺负你了?”乐正城主哈哈大笑。

    宁将军撇了诸葛南风一眼,一脸不屑。

    “这家伙就是在外面横,在她师父面前也就是个缩头乌龟。”宁将军说。

    “城主,他连加薪都不敢和沈居易提。”诸葛南风说。

    乐正城主摸着下巴上的胡子拉,笑得前俯后仰。

    “南风姑娘过来可是有什么事?”乐正城主问她。

    “乐正兄,童言无忌,你别理她。”宁将军抢了先。

    “老头,我来都来了,你不能什么都不让我管吧?”诸葛南风踢了宁将军一脚。

    “无妨无妨,宁将军他也要客随主从啊。”乐正城主冲宁宇一挑眉毛。

    诸葛南风得意地朝宁将军一笑。

    “我自小学兵法,对谋略也略知一二,不知城主是否愿意让我一同参战,共抗外敌。”

    乐正城主惊讶地看着她,“自古以来,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都是男儿郎,你竟然也学过兵法?”

    诸葛南风看着宁将军,微微一笑。

    “宁兄,你什么时候都当上老师了?”

    “没有没有,我哪里正儿八经地教过她,平时送点兵书给她罢了。”宁将军说,“她自以为是惯了,你别相信她。”

    “老头,你都把我带出来了,不就是希望我能露一手给你长长脸吗?这样你也好回去讨你的俸禄啊!”

    “你这死丫头怎么说话的?”宁将军一拍桌子,抬起手指指着她。

    “宁兄啊,她要不说,我还不知道你现在这么拮据呢!”乐正城主有说有笑。

    宁将军一脸不爽,自顾自地低头喝酒。

    “城主,您看如何?”诸葛南风问。

    乐正城主放下杯子,犹豫了。

    “城主今天真是感到为难了。”乐正城主说,“皇宫和战场是天壤之别,前者平静安逸,后者死生难料。绝非只有身处沙场的将士才有性命之忧,永安全城,无一人能安心喝茶。你若有什么闪失,我和宁将军也不好向水云君王交代啊。”

    “城主,我行走江湖多年,经历的风险不在少数。我既能离开皇宫,沈居易也应允了,您大可放心。”

    乐正城主转过身看着宁将军,“这孩子和你一样,勇气可嘉,心系天下,也怪不得水云和广寒友谊长存。”

    “所以城主是同意了?”诸葛南风问。

    “城主见你有这番勇气,都舍不得让你回水云了。”乐正城主道,“我给你一个机会,若是可以,我们共赴外敌。”

    第二天早上,诸葛南风找到小纯的时候,他正认认真真擦拭着自己的剑。

    “武艺不学,剑擦亮了也没用。”诸葛南风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怎么在这儿?”

    “你爹找你,去帮他个忙。”

    乐正城主昨日告诉她想要同她比一次射箭,若赢得了他,就当是答应了。虽然不知为何,但眼下只有这一个机会。反正乐正纯每天无所事事,不如让他当个裁判。

    诸葛南风带着小纯来到军营外的一片旷地,茂密的林子前面左右竖着两个箭靶,隔着五米远,整个旷地被一圈篱笆围着。她带小纯来的时候,乐正城主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

    “小纯,你最近有没有偷懒?”乐正城主问。

    他愣了一会儿,然后使劲摇了摇头,把自己的剑紧紧抱在怀里。

    “老爹,我剑都不离手的。”小纯说。

    诸葛南风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亏你还有脸说,城主不拆穿你不错了。”

    “姐——”小纯压低声音,朝她使了个眼色。

    “你这孩子个子不长,说谎的本事倒是长了不少。”乐正城主笑了,“老爹过会儿再找你算账。”

    过了一会儿,小纯抱着剑站在两块靶子中间。诸葛南风拉开手中的弓,箭在弦上。她眯着一只眼,除了眼前的靶心,周围一片模糊。她对准靶心的红点,调整一下胳膊的姿势。嗖的一声发自耳后,一支长羽从她有脸旁掠过,撕裂了凝滞的空气。响亮的破空声之后,羽箭稳稳当当扎在直对她的靶心上。

    “姑娘箭法了得,果真少年英才。”城主赞叹道,拉满长弓,同样正中靶心。

    “南风姐,我爹百发百中,你可要专心了。”小纯提醒她。

    二箭齐发,伴随着两阵狭长的刺啦声,靶心的长箭被硬生生地劈成两半,木屑飘飘零零,散了一地。

    “城主,还用再比吗?”诸葛南风问。

    乐正城主笑了,冲她一扬眉毛,“再比一次。”

    诸葛南风从背后拔出羽箭,继续搭弦。若是分不出胜负又该如何?城主有办法了?

    拉开满弓,放箭之前,她侧过脸看着乐正城主。他眉头紧锁,嘴唇轻抿,脸部肌肉紧绷。

    好在发现了端倪!

    此箭分明不是瞄准靶心,而是乐正纯。

    诸葛南风瞪大眼睛,瞳孔紧缩,城主的箭离弦而发。

    她随即调转箭的方向,来不及多想,果断地松了手。

    幸甚,两支长箭落在地上,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小纯吓了一跳,手中的剑哐当一声落到地上。

    原来,要考验她的从一开始就不是射艺。

    “好,好。”乐正城主拍手称快,“南风姑娘聪颖过人。”

    他将手中的弓放下来,“兵无常形,以诡计为道。理所应当的场合才危机四伏。敌人捉摸不透,将计谋瞒天过海。越危险的地方就是越安全的地方,越安全的时机何尝不是越危险的时机?”

    “城主,恕我直言不讳,我觉得此法不妥。”诸葛南风说。

    “如何?”

    “好在我看出了危机,否则岂不是要白白姑息一条人命?”

    “那就要问南风姑娘怎么看了。”城主道。

    诸葛南风愣了一下,在脑海中反复回忆刚才那支箭,忽然恍然大悟。

    “所以城主才让小纯抱着剑来,那一箭对准的是他手上的剑。”诸葛南风说,“城主此法不但可保护小纯性命,还能训练他的身手。所以不仅是考验我,也在考验他。”

    “好,说得好,南风姑娘不愧为水云国师,是我乐正仪的知己。”他点了点头,满是欣慰。

    “所以,比射艺是假,探谋略为真。”

    “此话不妥。”乐正城主道,“其实二者皆为真。这世上有些事并非有真假一说。真相也未必全真,假相也未必全假,是真是假,岂是你我仅凭一字就能道清楚的?”

    “为什么?这么一说,岂不是假能成真,真能作假?这不是是非不分,颠倒黑白吗?”她只觉一头雾水。

    “兵法有无中生有,以假乱真一说,不正应了你刚才这句假能成真,真能作假?当真中有了假,假中有了真,真真假假就再也区分不开了。”城主说,“人不可以好歹一字断定,人既如此,事又何尝不是?又怎能以真假一字毕之?”

    “姑娘今日不能领悟也无妨,在这江湖上久了,自然会明白。”乐正城主说,“来,先不说这个,姑娘今日表现叫我这个城主实在佩服。我不但应你所求,还要送你一份礼物。”

    他拍手下拿来一长盒,打开一看,是把珍藏已久的宝剑,剑刃锐利,泛着银银冷光,贴在指上如若冰霜。

    虽说水云宝刀甚多,但城主的一番好意,实在不好拒绝。她端起剑仔细打量着,可就在此时,城主神色俱变,趁机要击她一掌。她眼疾手快,一个下腰躲过去,扔下剑与城主几番周旋,最终二人纷纷停手。

    “这一招,名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诸葛南风说,“城主想告诉我在战场上应当多加谨慎才是。”

    “不过我也有疑惑,姑娘刚得了兵器,为何偏偏选择赤手空拳?”城主问道。

    “城主说笑,君子不必以己之长,攻他人之短。”诸葛南风将剑拾起,“在战场上,倘若敌人真心投诚,便无需赶尽杀绝。天下豪杰仁义当先,得饶人处且饶人。”

    乐正城主笑逐颜开,“我身边能有这样的人才,是我永安百姓的福祉啊!”

    “城主过奖,我能得城主赏识,万般荣幸。”诸葛南风笑了。

    时已过午,诸葛南风带着小纯在街上吃着饭,他大口大口把碗里的鱼汤面吸了个干净,最后一点汤也没剩。

    “怎么?吃东西压压惊?”诸葛南风问。

    “我老爹真是一点良心都没有,他要是吓死我怎么办啊?”他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拍,狠狠抹掉嘴角的汤汁。

    “好了,饭钱我替你付。”她拍了拍他的肩膀。

    “哎,你说,我爹这个人到底算不算小气?平时我也没见他这么大方啊!”小纯说。

    “你也喜欢这把剑?”诸葛南风拔箭放在自己面前,问道。

    “那是,凭什么我就只有一把破剑,跟废铁一样。”

    “那是你本事太差,再好的剑给你也当废铁用。”诸葛南风嘲笑他,“算了,拿走吧,全当精神损失费。”

    诸葛南风把剑推给小纯,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把剑看了好一会儿,兴奋地张大嘴巴,然后抬起头,眼里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

    “哇——”他长长地感叹道。

    “你到底要不要?”

    “要,当然要。”他小心翼翼地将剑端在手里,爱不释手。

    “哎呦,南风姐,我遇上你简直三生有幸。我拿着这把剑,谁不要尊称我一声纯爷爷?”

    诸葛南风狠狠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没人让你去炫耀,想被你爹知道吗?你看你这破本事,怕不是连个剑都拿不稳。”

    “是是是,我以后都听你的。”他说。

    龙师军营内,江衡摊开手上的羊皮纸,这是江天写来的信。一会儿过后,他面无表情地把信搁在了一边。

    “江天跟你说什么了?”袁晋问。

    “他说他要虎师先去攻城,撬开城门之后由龙师给他们当辅助。”江衡说。

    “太恶心人了吧!他分明是想独占功劳。”袁晋愤愤不平,“我们别理他。”

    “就让他去攻城,他打不赢。”江衡笃定地说。

    “你怎么知道?”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你看他那个贪功冒进的样子,有勇无谋的人什么时候配得上主攻?龙师的将士们等着看笑话。”

    “好像也对哦。”袁晋摸了摸下巴,“这样一来,敌人的作战风格我们也可见一斑。对了,你说那个诸葛南风这次又能想出什么计策来?”

    江衡给袁晋倒上一杯茶,“战场上都是随机应变,见招拆招。她能想出什么计策,还不是要看江天怎么配合吗?”

    “那到时候我们怎么办?”袁晋问。

    “先发制人。”江衡说,“我要是不主动,就是她来算计我。”

    “你已经想到办法了?”

    “现在还没有。等虎师打完第一仗,我看看情况再说。”江衡道,“不过有一点,我希望这次,我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

    “不战而胜?若他们偏要战呢?”

    “不会。他们想赢,但也爱天下的子民。”江衡说,“天气转冷,明天让厨房的伙计多煮些牛肉汤给将士们。”

    江衡披着厚厚的羊毛大衣,看着外面繁星低垂,夜如翻墨。军营里点着明灯,闪烁着黄橙橙的暖光。这个时间点草原安静无声,牧羊人早已归去。

    “总帅!”

    一个小将叫住了他。

    “这么晚了还没回去?”

    “总帅,我刚才去了趟市上,听说虎师有人要偷袭永安粮仓。若是粮仓一烧,他们此战大捷啊!”

    每座城的军粮都有重兵看守,要怎么偷袭?

    “总帅,虎师的人背弃战约,是想提前出击。我们要管吗?”

    “我知道了。”江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