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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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同舟

    九月的夜晚天气微凉,小雨淅淅沥沥地拍打着屋檐,仿佛在弹奏一首支离破碎的曲子。酒楼里灯火通明,店小二端着碗碟跑来跑去。食客们谈笑风生,桌子上的饭菜热腾腾地冒着气。牛肝菌蔬菜汤是刚刚端上来的,咕噜咕噜地直翻腾,看上去劲儿劲儿的。

    “客官,您不点菜?”

    江衡回过神看着忙得热火朝天的店小二,“不用,我等人。”

    自他离开不夜潭,坐在这家店里已经多时。这个时辰,人差不多该到了。

    江衡放下手中的茶杯,把目光投向门外。外面是热闹的街市,路边小贩的叫卖声混杂在一片夜色里。

    终于,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进来了,那人环顾四周,很快就找到了要找的人。

    “江衡,你小子怎么一声招呼不打就跑到这来了?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

    那人摘下帽子,露出一张清秀干净的面孔,眼眸乌黑深邃,眉间颇有一丝潇洒不羁之气。

    “还不都因为江天那家伙,没个正经样。”江衡给对面的人倒上一杯热茶。

    “怎么又是他?我看他早就不爽了,要不是职位在我之上,我真想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你看看别的军师,谁敢像你这样嚣张?”

    他是袁晋,龙师的军师。

    “但是江天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对你动刀子。”袁晋愤愤不平地说。

    “你小瞧他了,他还敢要我军牌呢!”

    袁晋瞪大了双眼,刚想开口说话,却被江衡打断了。

    “北冥天池那边情况怎么样?”江衡问。

    “厉锋国已经下了战书,时间定在下个月。”袁晋回答,“这北冥天池是广寒国的边陲之地,历来都由一座城守护着,名叫永安。”

    “永安的兵力你打探到了吗?”

    “没有,这不是见你突然从龙师蒸发了嘛!我赶着来厉锋国了。”袁晋说。

    “那我们尽快去趟永安。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江衡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还有一件事情,我在这里遇到了水云国师。她告诉我广寒与水云是同盟国。水云将士的招数,我们并不了解。”

    “你担心水云会出手?”袁晋皱起眉头,“可这年头厉锋国几乎一手遮天,谁不想着明哲保身啊?”

    “那倒不一定。”江衡道,“我遇上的那位就不这样想。”

    “水云国师?好像叫诸葛南风吧?我听说过她,是个才貌双全的人。”袁晋忽然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诶,你是不是也觉得她很漂亮?”

    江衡白了他一眼,“你怎么总是关注哪个姑娘漂亮?你平时没事的时候都在干嘛?”

    袁晋一下子不开心了,“瞧你这小正经样,哪有男人不喜欢看美女?”

    见到江衡直接无视了自己,袁晋只好换了个话题。

    “说道水云国,你听说过沈居易的那些风流事吗?他娶了诸葛家的女人,结果坐了十几年冷板凳,你说这,这,真是太惨了。”

    “外面的传闻不见得可信。一日夫妻百日恩,在一起久了,多少都有点感情。”江衡说,“不过重点不是这个,诸葛子川的事情你了解多少?”

    二十年前,世间军阀割据,战火不断。此时妖魔鬼怪趁机而入,人间雪上加霜。不过好在有五大家族拔剑而起,力挽狂澜,分别是中原苏家,塞北宋家,东北樊家,江南诸葛家和沈家。五大家族平息魔神,人心所望。

    “只可惜诸葛子川重伤不治,否则,天下也有他的一份。”袁晋说,“可惜啊,那时凭着一把阳炎剑成为围剿魔神的主力,到头来有什么意义呢?”

    “沈居易和诸葛子川是朋友?”江衡问。

    “不仅是朋友,而且还是情敌呢!”袁晋说笑道,“人与人之间有时候真是奇怪,是敌是友也分不清楚。”

    江衡沉默了,外人不会知道全部,沈居易有多少事情埋在心中?看诸葛南风那个样子,她也未必知道很多。

    “诶,对了,我听说厉锋国最近在搞什么百客宴,西洲不少达官显贵都去了,这百客宴怎么样啊?”

    “热闹都是表面的,谁知道背后又有什么阴谋?我可没兴趣。”江衡草率地回答,“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赶快西洲回军营。时不我待。”

    “可我听说接下来的比赛很刺激呢!”袁晋敲了敲桌子。

    “你连这都能打听到?”

    “你知道饕餮岭吗?苏幕之要他们翻过这座山。”袁晋看了看周围,然后压低了声音,“你说苏幕之是不是疯了?这是要出人命的呀!”

    江衡皱起眉头。饕餮岭是四国的中心地带,山脚下藏着饕餮的洞穴。可要想以最快的速度从厉锋国到其他三国,不得不途经这座山。

    “能翻越这凶兽之山的都是一流的武功高手,也是苏幕之以后要重点防范的对象,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江衡道。

    死几个人对苏幕之而言算得了什么呢?整个西洲军营都能被他玩弄于股掌。

    “我们绕路走,离饕餮岭远点儿。”江衡说。

    “可你不是急着要回去嘛。”袁晋说,“咱们备战时间也不多了。”

    这说的什么废话?江衡心想,再怎么急着赶路也不能命搭上吧?

    袁晋似乎看出来他的想法,立即开口道,“你不会不知道吧?饕餮白天是不会出洞的,只要在天黑之前过去就行。”

    饕餮岭。

    天色阴沉,尽管有太阳,但微弱的阳光还是无法透射围绕着饕餮岭的层层迷雾。诸葛南风跨过最后一道护栏,和众人一起进了饕餮岭。这里岩石拔地千尺,危峰兀立,怪石嶙峋。一块巨崖直立,另一块横断其上,直插山腰,如苍龙昂首,气势非凡。

    一大早沈朗就和她分开了,沈朗在射猎比赛中得了一甲,到处在别人面前显摆,这让她实在是无可奈何。

    诸葛南风拾级而上,窄窄的小路崎岖不平,两边是深沟险壑,只要稍不留神,就会葬身在这荒山野岭。过了一会儿,山势缓和了许多,两边的石壁不断向她压来。山上古树旁逸斜出,重岩叠嶂,遮天蔽日,整个山岭阴沉沉的,不见光色。

    诸葛南风抬头远眺,空气中还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雨丝。她用手挡着前额看着浅灰色的流云划过天际,躲藏在穷山峻岭之后。

    “这里没有饕餮啊。”

    “是啊,走了大半天了,也不见饕餮叫一声。”

    这地方,险是险了点,但确实不见饕餮的踪迹。

    “那是什么东西?”

    诸葛南风循声望去。在遥远的山坡上,有一小小的屋子若隐若现。

    “这里怎么会有人家?”诸葛南风回过头,随便叫住一个广寒国的人。

    “那不是什么人家,是隔离屋。”对方说,“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

    现在她算是明白了。饕餮岭的饕餮只会在晚上出没,隔离屋外重重禁锢,可保证主人平安无事。

    千峰环合下的云海滚滚翻腾,一丝云烟从脚边滑过,沾衣欲湿。微风拂着高高束起的长发,如波影荡随。云流换了个方向,好似一个深邃不见底的巨大漩涡。

    人身在异国他乡难免有些不习惯,即使水云朝廷是曾经千万想逃离的地方。从小被锁在朝廷的人是向往外面的世界的。站在东宫的最高处,傍晚的水云风光甚是好看。斜阳落水熔金,渔火如豆。渔歌里回荡着阵阵橹声,惊起水面小憩的鸥鹭一片。芦苇丛荡飞流萤,锦鲤游泳时缓时急。东宫远处,京城千万人家,炊烟袅袅,缭绕盘旋,空气里满是醇厚的香甜。一户户紧挨的人家夹着青石板的小路,时不时窜出几只懒洋洋的猫狗,挨家挨户在门前找东西吃。江南青砖黛瓦,屋檐上的灯笼始终亮堂堂的,在宁静娴雅的岁月里静静地燃烧着。

    水云国师,其实没有那么自由。沈居易平时就喜欢把她禁足。他对沈朗倒是格外好,毕竟沈朗是自己亲生的。江湖上总有一些说法,说沈居易替别人养了十几年女儿,到头来还是无法博得夫人一笑。如果真是这样,他也很难不讨厌诸葛南风。

    人不可能没有私心,但一个君王的风范表现于济世之才。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依然是一个深得民心的君王。能让国家无仓廪之忧,工商繁荣,自然受百姓尊敬。

    和沈居易不一样,阿娘对她和沈朗都很好。陈夫人不习武功,但才识渊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若是一个人又通经史子集,又懂射御兵法,即使身为女流,国师一职也当之无愧。

    饕餮岭的路极其难走,到了黄昏的时候也不过行到半山腰。诸葛南风加快了步伐,在夜幕降临之前必须赶到下一个隔离屋。山上遍地碎石,昨晚一夜秋雨,山间水汽迷蒙。石头上面滑溜溜的,一不小心就会摔下来,若是不幸,还会落得一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远处的山峦被红色的夕阳镀上了一层浅金,平缓的远坡正敞开胸膛,迎接着夜色到来。红云如炉焰般燃烧,在山间像糖稀一样流淌。云海煞是好看,红里镶金,金中透粉,还有微微茄子紫。

    很快,夕阳已经躲到山峦背后,只有山与山的缝隙间还透着丝丝光亮。天空一点点翻墨,夜色正在低沉沉地压下来。

    天快要黑了,她必须快点赶到隔离屋。

    山间的风陡然增强,脚下云烟散尽。山坡上零稀树木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摇摇晃晃的乱枝正撩拨着从缝隙间透过的第一缕月光。晚风吹起衣裾,灌进衣领,行人始觉秋意。

    四下无人,他们都已经进屋了吗?脚下的砂石逐渐被夜色吞没,她跑了起来。

    风中忽然传来一阵野兽的嘶吼。

    它们要从山脚下上来了。

    诸葛南风踉踉跄跄地加快步伐,顾不得脚下磕磕绊绊。很快,远处隔离屋的轮廓在视野里逐渐清晰,那是一个陈旧的木屋。屋子简陋但还算完整,两边各开一个小窗,被一圈低矮的篱笆环绕着。

    丛林两侧忽然出现几对血红色的双眼,在夜色里泛着通红的光,令人毛骨悚然。

    饕餮的叫声让她心往下一沉。

    一个羊身人面,虎齿人爪的东西从林中跳了出来。巨大的头颅上竖着两个尖角,冒着热气的血盆大口中一排肮脏的獠牙正淅淅沥沥地滴着口水。

    真恶心,诸葛南风心想。

    一道白绫像长鞭一样鬼魅地飞梭出袖,几尺白绫,却看上去无穷无尽。

    诸葛南风一扬手臂,将这只“出头鸟”甩了出去。随即一阵树木被拦腰劈断的喀咔声传来,伴随着林间一片长啸,四下振聋发聩。

    夜色翻滚,四面楚歌。风中沙石纷杂,黑影攒动,视线顺着高耸的林木而上,苍茫的天际下,唯有一抹烂月在狞笑。

    白天一个个都藏着躲着,晚上出来撒野,这不就是见不得光嘛!

    功法练了这么多年,对付几只没脑子的野兽,可比混江湖容易多了。

    法术一念,一柱强烈的红光拔地而起,突破尘烟,直指苍穹。黑色的夜空变成了一大片令人头昏目眩的血红色,层层流云向四周散去,炙热的火光如同一个燃烧的炉圈。林间透亮,被一层紫红的尘土笼罩,两边折断的梧桐旁逸斜出,如刀劈斧砍。地表红光浮动,犹如铺着燃烧的烈焰,有生命一般上下乱窜。

    只此一瞬,红焰如急流般轰然落地,明亮的夜空又恢复了它本来的翻墨色。层层波光瞬间激起飞沙走石,一同推向四方林木。随着一阵不着间隙的喀咔脆响,树叶纷乱如蝶,落下的一瞬间被拔地燃起的火焰吞没,一下子灰飞烟灭。

    饕餮的惨叫声告诉她大功告成。白绫绑住一块岩石,死死地缠在手上。她纵身一跃,翻身跃出火海,留得乱石,枯枝和野兽在背后的烈焰里发出噼啪爆裂声和烧焦的皮肉之味。

    诸葛南风坦然自若地收了白绫,撒手离开,走向前方的小屋。

    火光闪烁之下,地上勾勒出一个庞大的黑影。

    她尚未发现,直到有一滴热乎乎的粘液落在袖子上。

    她忽然头皮发麻,向上微微抬起头。脸色煞白,瞳孔紧缩。

    高耸的岩石上,跳下一只满嘴獠牙的庞然大物,正向她扑来。

    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一道剑光飞过。她紧紧一闭眼,一丝温热的液体粘上脸颊,抬手一摸,竟是饕餮的血。

    转身一看,它已经死了。一只长剑穿过了它的头颅,深深扎在石壁里。

    “人不能高兴的太早,一个激动往往就大意了。”

    飞剑重新回到主人手里。来者一身黑衣,身材挺拔。

    居然是田昊。

    田昊擦去剑上的血污,把剑收了起来。

    “多谢阁下出手相助。”诸葛南风长长舒了一口气。

    “你用不着这么客气。”他面无表情地说,“在李九歌面前你已经够贬低我了。”

    李九歌?他竟然不尊称一声乐阳殿主。

    原来田昊这人心思不坏,不过是被逼无奈。早就听说厉锋国有臣子身不由己,敢怒不敢言。真是一点不假。

    “在下诸葛南风,为之前的鲁莽向你道歉。”她说。

    田昊撇了撇嘴,“水云国师的道歉,田某担当不起。”

    诸葛南风笑了,“一事归一事,你出手相助,这份恩德我自然不会忘。时候不早,你也快些进屋。”

    说罢,她拂袖而去。

    田昊看着诸葛南风的背影,默默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田昊。”

    另一个声音叫住了他。田昊愣住了。

    是个眉目清秀的温婉女子,身材高挑,双眸灵动,眉间的一抹英气叫人不敢亵渎。

    她是苏念。

    “是苏幕之派你来保护她的吧?”她说。

    苏念将木屋简单地打扫一番,原本乱七八糟的屋子瞬间焕然一新。她点起火苗,热气袅袅,跌叠绵延,驱散了屋里的湿气。

    “田昊,你我真是好久未见了。”苏念在一旁的椅子上坐定。

    光影在他的脸颊上斑驳跳跃,眼神里蒙上了一层忧伤。“一别多时,甚是想念”这样的话从来没有开口讲的必要。之前没有,现在更没有。

    他们二人都是苏扶桑一手教出来的徒弟,最终因为苏幕之分道扬镳。

    还记昔年竹马青梅,拉着师父的手游历四方,彼此欢喜的容颜历历在目,爽朗的笑声萦绕耳畔。转而又是一年秋风起,青山未改,绿水长流,物是人非却在岁月流淌。

    秋风秋雨愁煞人,佛前不缺三炷香,人间何止万种愁?

    若有千般不愿,到底该一腔热血,向心而行;还是明哲保身,退而避之?

    “你觉得我很可笑吧?师父教我们仁德礼治,兼爱非攻,如今我在仇人面前俯首称臣。”田昊自嘲地笑了。

    苏念叹了口气,“你自有你的难处,我当然不能否认你的做法。在厉锋国,留不住的能臣,下场只有一个。”

    “你既知如此何必一意孤行?”田昊提高了音量,“师父不在了,没人会护着我们。”

    “我知道现在的我就是苏幕之的眼中钉,但即使如此,我也想坚持内心的道义。”

    “小念,没人会帮你撑腰的,这条路是个死胡同。”

    “田昊我与你不一样,我知道你身不由己,因为你还有自己的家人,但我是个孤儿,我没有牵挂。”

    “那苏星呢?”他反问道。

    “这就是为什么我从不教她武艺和政治,苏星对朝政构不成任何威胁。”苏念说,“她精通医术,对苏幕之而言,是有用之才。”

    如今厉锋国睥睨天下,无数人隐忍退让,明哲保身。自强是好事,但难免会落得自戕的下场。

    天下大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田昊,你只要记住一句话。从今往后,我无论如何,都与你无关。”苏念严肃地说,“千万不要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

    他心中一阵刺痛。

    “那你该——”

    田昊还未说完,就被苏念打断了。

    “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江湖里的刀枪剑影,也断不了我的如梦初心。”

    今非昔比,时光匆匆不停留。有些人是永远回不到从前的。

    以后的他们只会越走越远,下次见面,根本不知是敌是友。

    诸葛南风醒来的时候天才刚亮。金灿灿的朝晖,渐渐染红了东方的天际,群峰被灿烂的云霞染成一片绯红。昨日被烈火焚烧过的地方又长出来新的嫩草,生命竟是如此生生不息,周而复始。

    她推门而出,没想到沈朗正倚在篱笆旁等着她。

    “臭小子,你跑到哪里去了?”诸葛南风一下子拧住他的耳朵,厉声问道。

    “大胆,我可是太子,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沈朗一脸不开心。

    一听这话,她干脆加大力度。

    “天下哪有你这样的太子?不学无术,四处招摇。”

    “疼死我了!”他夸张地叫了起来,“什么不学无术,我明明六艺俱全。”

    诸葛南风松开了手,沈朗搓着自己的耳朵,满脸怨气。

    “昨天这里是不是着火了?”沈朗看了一下身后的土地,饶了饶头。

    诸葛南风刚想承认,结果沈朗自言自语道:“谁干的呀,这么缺德。”

    “算了,你想去哪就去哪吧。”诸葛南风说,“在我身边我还瘆得慌。”

    诸葛南风继续踏上征途,只想快些翻过这饕餮岭。流动的云海挡着穷山峻岭。一座座连绵的山峰破云而出,直指苍穹。

    昨夜饕餮肆虐,到底有多少人难逃一劫?周围不见人影,大家都身在何处?苏幕之将他们送上这饕餮岭,早已安排好了他们的命运。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局中人除了一往无前,别无选择。

    风势突然增强,在山岭间盘旋激荡,撞击在陡峭的山岩之壁,发出一阵阵呜咽,恰如猛兽奇鬼。

    世事不测,在她正以为安然无恙之时,突生变故。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一支锋利的羽箭从后面飞了过来,刺穿了她的胸口。她一个不稳向前倒去,前额重重地磕在一块石头上,只觉眼冒金星。撕裂般的痛感渗入骨髓,她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指捂住伤口,血沾五指,面色狰狞。喉咙里传来甜惺惺的血味。

    她还没站起身,两把长剑立即架在她脖子上。

    “把她从山上扔下去!”

    诸葛南风回过头,李九歌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眉头紧锁,眼睛正直直地瞪着她,仿佛要把她撕碎一般。

    “你怎么会在这里?”

    即使带了帮手,李九歌也没胆量闯这饕餮岭。

    “别碰我!”诸葛南风愤怒地喊了一声,喉咙里含着血,声音低沉滞涩。

    李九歌走到她面前,捏着她的下巴。

    “本宫想要你死,你就不得不死。”她狞笑。

    诸葛南风冷笑道,“你若真要我死,这一箭我当场毙命!你可以技艺不精,但你的手下一定百发百中。”

    阳光刺得她头昏脑涨。这滚滚云海之下,能留她性命的,必定是一汪湖水。

    “还不快把她扔下去!”

    脚下一空,失重感随之袭来。乱发在眼前飞舞,胸口的疼痛几乎让她难以呼吸。

    她扔出白绫,本想抓住一样结实的东西,可是什么也没有。

    两侧石壁拔地而起,上面狭长的天空越来越小。最后冰冷的湖水包围了她。

    诸葛南风挣扎着游向对岸,湍急的流水猛烈地冲击着伤口。丝丝鲜血渗入水流,消失不见。

    她扒住岸边的一块石头,手臂支撑在潮湿的泥土上,眼前一黑。

    “咱们走快点吧,我一想到这里有着饕餮洞穴,汗毛都快竖起来了。”袁晋说。

    “这不是你让我走这条路的吗?”江衡牵着马,沿着河流而行。

    “哎,你说山顶上现在是什么情况?他们都翻过去没有?”袁晋问。

    “你要想上去溜达一圈我也不拦着。”

    “你这人聊天怎么这样啊!真没意思。”

    “啰嗦。”江衡说,“等一下,让马喝点水。”

    河水清澈,倒映着汗血宝马的油亮毛发。岸边青草茂密,郁郁葱葱。

    “江衡!江衡!”袁晋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又怎么了?”江衡回过头问他。

    “快看那里,那里有个人。”

    江衡顺着袁晋手指的方向看去。远处的河岸边,倒着一个瘦弱的身影。

    他随即赶过去,此人身负箭伤,伤口还在流着血。

    “哎,你没事吧?”江衡将她的脸翻了过来,忽然愣住了。

    诸葛南风?

    这家伙又惹什么事了?

    “我的天哪!”袁晋跑了过来,大惊失色,“这谁家的姑娘?”

    江衡将手指放在诸葛南风鼻前,呼吸让他知道她还活着。

    河水浸湿了她的裙子,浅蓝色的衣服湿哒哒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她纤细柔软的腰杆和修长结实的双腿。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江衡脱下外套,搭在自己手上,把她抱了起来。

    “袁晋,去拿纱布给我。”江衡说。

    “你不裹她,把自己手裹起来干嘛?”

    “现在就拿!”

    袁晋饶了饶头,“哦。”

    江衡把诸葛南风轻轻地倚在一块石壁上。胸前伤口阴红一片。

    江衡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将脸侧了过去。

    刚准备为她拔剑,一巴掌忽然落在自己脸颊上。

    受伤了下手还这么重。

    “混账!”诸葛南风骂道。

    “你什么意思啊?”

    江衡转过头,诸葛南风正气急败坏地喘着气。

    “你想干什么?”她捂着伤口。

    “拔箭!”

    “一边去!”

    简直就是好心当作驴肝肺,他想。

    “算了,要拔你自己拔。”江衡站起身,从腰间掏出一壶酒,浇在她的伤口上。

    “嘶——”

    诸葛南风捂着伤口,面容扭曲,疼得前俯后仰。

    “你脑子有病啊!”她喊道。

    “我是给你消毒!”

    诸葛南风擦干额头的水珠。前面流水湍急,两侧高山耸立,直入云霄。

    她握住箭,紧紧地咬住牙关。

    “喂!不是这样拔的!”

    “闭嘴!”

    江衡抿了抿嘴唇。

    诸葛南风忍住千万疼痛,一用力,把带血的箭拔了出来,扔在一边。

    “你到底惹谁了你?”江衡问。

    “要不是你这死狐狸,李九歌怎么会找我麻烦?”

    “我让你别多管闲事你就不听。”

    诸葛南风擦了擦汗,按捺住一肚子火气。

    “江衡,我顺便帮你把药也带来了。”

    袁晋看了一眼诸葛南风,然后把东西递到江衡手里。

    “自己抹药,抹完药自己包扎。”江衡将药和纱布一起扔到诸葛南风衣服上,“包扎完好生躺着!”

    “病殃殃的,看的叫人难受死了。”江衡自言自语道,转身离开。

    袁晋和诸葛南风对视了一下,然后跟在江衡后面走了。

    “江衡,江衡。”袁晋跟了上来,看了一眼远处的诸葛南风。

    汗血宝马喝完水,开始悠哉悠哉地咀嚼岸边的嫩草。

    “你是不是认识她?”袁晋问。

    “你也认识。”江衡理了理马的毛发,“水云国师。”

    “诸葛南风?”袁晋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她就是诸葛南风?”

    “对,怎么了?”

    “你小子是疯了吧!”袁晋站到马的前面。

    江衡疑惑地皱起眉头。

    “你自己说的,水云国和广寒国是同盟国。你救她?”

    江衡叹了口气,“只要不在战场上,任何人都不是龙师的敌人。况且,我不喜欢因为整体而牵连个人。”

    “你不怕她以后和你兵戎相向吗?”

    “她是水云国师,手上没有兵力,不会与我相遇战场。”

    袁晋撇了撇嘴,牵过马,准备继续赶路。

    “去哪?”

    “回军营啊。”袁晋理所当然地说。

    “那她怎么办?留她在这儿,死路一条。”

    袁晋愣住了,沉默良久然后开口道:“江衡,你脑子坏啦?这里河流的下游就是饕餮洞,太阳一落山我们可就完蛋了。”

    “这点我知道,所以我在想怎么办。”他说,“带水云国师回军营实在不妥。”

    “江衡,你今天怎么怪怪的?要是我肯定把她扔在这儿。”袁晋说,“你该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江衡皱起眉头,“我是在做我认为对的事情。我这个人不会见死不救。”

    “我怎么感觉你对她挺好啊,还替她拔箭。你从来没替我拔过箭。”袁晋说。

    “你什么时候中过箭?”

    袁晋一拍脑袋,“对哦。”

    江衡看着头顶正午的太阳,然后将目光投向河流下游,沉默了。

    “这样,你把包裹留下,牵着马先回龙师。”

    “你要干什么?”

    这包裹里装的是火药。

    “饕餮只听饕餮王的调遣。”江衡说,“上面还有那么多人呢,我帮帮他们。”

    “你一向谨慎行事,今天怎么这么冲动?”袁晋紧锁眉头。

    “我不这样做,今天有人要倒霉啊!”江衡回头看了一眼诸葛南风。

    “那你自己小心点儿,别伤到自己。”袁晋说。

    “打过这么多仗,有什么好慌的。更何况还有火药在手。”

    诸葛南风见江衡过来了,扭过头避开他的目光。

    “你气消了?”他倚在石壁上,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的她。

    他一袭黑衫,头发散在身后,一小撮编成细长的麻花状,从右耳边垂下,挂在胸前的衣衫上。

    “多谢。”诸葛南风白了他一眼。

    “伤口好点没?”

    “你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药?”诸葛南风问,“你到底是什么官职?刚才那个人是谁?”

    江衡抱着手臂,嘴角流露出一抹微笑,“那人是我朋友。我一个九品芝麻官,说出来怕姑娘嘲笑。”

    “九品芝麻官?你在不夜潭连田昊都能打败,武功这么强,我才不信呢!”诸葛南风说。

    “谁说功法高深必高居庙堂之上?齐天大圣曾经不就是小小弼马温吗?”

    “那我就姑且认你是小小弼马温。”诸葛南风说,“黑狐狸,你为什么救我?”

    “我从不欠别人人情。”

    他们抬头看着耸立的群山,山上林立的古木隐约可见。

    “你刚才说是李九歌?她怎么敢来饕餮岭?”

    “除非有人派遣她来。”诸葛南风说,“能让李九歌这么听话的,按理说只有苏幕之。”

    可李九歌分明是厉锋国的掌上明珠,倍受君王宠爱。

    “不是没这个可能。”江衡说,“你不觉得奇怪吗?苏幕之文武精通,其徒弟资质竟如此平庸。到底是朽木不可雕也,还是师父从未领进门。”

    这话倒确实有一番道理。诸葛南风抬头看着他。

    “我也不过是猜测罢了。没有十足的把握,谁都不能妄下定论。”江衡说,“棋子分黑白,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身在局中的。”

    江衡从腰间拿出酒壶,扔给她。

    “对了,田昊这人其实心肠不坏,你别误会了他,他也是身不由己。”诸葛南风说。

    江衡点了点头,世上身不由己的人太多了,除了厉锋国的大臣,还有西洲国的将军。

    “所以你怎么看待田昊这个人?”江衡问。

    诸葛南风犹豫了一下。

    “人无善恶之分,立场不同而已。是非在己,毁誉由人,好坏永远是别人的评价。英雄相逢,不论好坏,喝酒便是。”她晃了晃手上的酒壶,冲他一笑。

    懂文章,习武功,能论道,有侠骨。世间竟有这般奇女子。

    “水云与广寒既是同盟国,两国朝廷的将军可常有往来?”江衡问。

    “那是自然。水云朝廷的宁大将军教过我很多兵法谋略。若是水云狼烟一起,我自然会站在旁边,和他一同出谋划策。”诸葛南风笑了,“我若不是国师,说不定还是他的军师呢!”

    江衡愣了一下。她会上战场?

    “南风姑娘当真喜欢凭一腔热血,向心而行?”他问。

    诸葛南风喝了一口酒,沉默了。

    “怎么突然问这个?”

    “也没什么。”江衡说,“孟子曰,舍生而取义。无数英雄豪杰为坚守正道不惜一死,我自然也不反对这种做法。可到头来意义何在?世道未变,反而白白姑息自己一条生命。若有此番勇气,倒不如想着如何尽一番绵薄之力,虽不能扭转乾坤,倒也不枉费此生。很多时候一时的隐忍退让不是同流合污,而是韬光养晦,为以后更好地行正义之道做出让步。”

    天变地变,道义不朽。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诸葛南风点了点头,“你读书竟能读出这么多东西?”

    江衡笑了,“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在水云国,平日里没人会和她坐下来谈这些道理。

    “总之,无论是向心而行还是明哲保身,各有可取之处。人无需在自己看重的观点上附加不着边际的价值。”江衡说。

    “黑狐狸,你说我们以后会成为朋友吗?”诸葛南风问。

    他不知道。永安一战兵戎相向,其后是友是敌有谁能知?只盼刚才那番话她能听进去一些。

    “我希望我们可以是朋友。”江衡说。

    “我也希望。”

    天色渐渐低沉,太阳快要落山了。

    “你怎么还不走?”诸葛南风提醒他,“饕餮洞就在山脚下。”

    “南风姑娘准备一人应敌?”江衡道,“水云国师的武艺我还没见识到呢!”

    他们二人相视一笑。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来到饕餮洞时已是星光满天,饕餮王终年守在洞内,在太阳落山之后调遣其他饕餮上山作乱。它们都是主子的提线木偶,若是没有主人的号召,便会失去所有威胁。

    洞内空荡荡的,四下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几根粗大的石柱撑着山洞的上下岩石。一方池水被石柱所环。洞内寂静无声,偶尔传来水珠滚落池水的滴答声。

    “饕餮王藏在哪里?”诸葛南风问。

    “仔细看这池水。”江衡说,“它会冒泡。”

    在水下面?

    “动手吧!”

    寒霜出鞘,令人目眩的白光中夹杂着一丝淡蓝色,猛地扎入池心。水浪四起,散作白雾,拍打着四周挺拔的石柱。

    羊面人身,铁齿铜牙,眼露红光,两根巨大的尖角上正淅淅沥沥地往下滴水,坚硬得如石头一样的兽皮透着暗暗的墨绿色。

    “你怎么一点不害怕这种东西?”诸葛南风问。

    “个头越大,往往越是笨拙。”江衡说,“凶兽总比人好对付。”

    饕餮一声咆哮,卷起满洞阴风。

    一道白绫从浓密的灰尘中飞窜而出,一端捆在坚硬的岩石上,一端死死缠着诸葛南风的手。她一个跳跃,踩在被寒霜冰封的水面上,几个回合,捆住饕餮的尖角和脖子。

    “诸葛南风。”

    “干什么?”

    “它为什么总是冲着我来?”江衡问。

    “什么总是冲着你?”

    她本以为江衡只是在抱怨,可一注意,似乎真是如此。

    “它好像不想吃了你。”江衡喊道,“或者它不敢伤害你。”

    “为什么?”

    “李九歌把你扔下山岭,苏幕之可能就是想验证一下他的猜想。”江衡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也一头雾水。

    诸葛南风踏上一块倾斜的冰凌,白绫紧绷。

    “不管如何,先解决了它!”江衡道,“让它张嘴。”

    白绫将凶兽拖倒在地。它庞大的身躯和重力将刺出冰面的冰凌压得粉碎。

    饕餮愤怒地咆哮起来。

    江衡趁机点燃火药,扔进来它的血盆大口。

    “火药?你哪来的火药?你是兵部的人?”

    “快离开这里!”

    伴随一声巨响,洞内灰烟弥漫,大大小小,七零八落的岩石纷纷掉入水中。

    前方是一片祥和的月夜,身后是轰然坍塌的饕餮洞。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