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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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向糖

    94年六月份,刚满三岁的张红梅被送了回来,她就像是一个商品一样,被送走的时候悄无声息,送回来时也同样的悄无声息。

    那天早上,她以为“这个背”是像往常一样是背着她去田里坡上干活,或者是去供销社溜达一圈,这次却走得很远,远得已经超过了她们不经常去的镇上。可她知道什么?她什么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外婆的背,不像她梦里模糊不清背影,清冷的决绝的,外婆的背是温暖的,是坚实有力的,是她在睡梦中摸着都能踏实的,她在这背上见过春天的花,夏天的风,秋天的落叶和冬天的雪,她在这背上笑过哭过,生气过打闹过……她可能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突然离开“这里”。

    那场大雪,那越走越远的背影,和劫后余生的温暖,哪怕是以后过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她可能也会记住那个场景,那个像梦却根本不是梦的场景。

    夏大珍到姜家的时候,袁秀正在烧火做饭,姜承才在堂屋看报纸,一小孩站在他旁边,嘴里吃着什么东西,还不时的往外吐。夏大珍走到堂屋看都没看一眼姜承才,放下娃娃背,从里面抱起三岁的姜织年直接往灶屋走去,袁秀都还没来得及喊一声“妈”,夏大珍放下人,只说了句

    “人我给你送回来了”

    转头就走了出去,站在袁秀一旁的姜织年,被着突如其来的举动和闯进视线里的人给吓哭,跟着马上回过头朝着那背影使劲的追去,嘴里边追边说“外……婆等……哈我……等哈……我……”混合着哭声,听都听不清楚,她明明看到那个影子就在不远的地方,但她就是追不上也抓不住,那影子也不回头看她一眼,就这么自顾自的朝前走,好像没听到后面的声音一样……

    姜承才对老丈母夏大珍,突然而来的造访也是发怵一会儿,看到姜织年哭着跑了出去,才“卧槽”了一句反应过来,这是他家的人,跟着就追了出去,那小人都已经跑到,大路上坡的那蓬竹林哪里了,姜承才在后面大吼一声

    “给老子站但,不准跑”

    小人一回头,看见还有人在追她,吓得又加快了点脚步,边跑边往后面看,那种无法言喻的恐慌袭满全身,眼看着那只手抓住了自己,像是拎只小鸡一样,拎起了她,小人气急了,对着背影便骂了句

    “你嘞个死嘎嘎不等我,死嘎嘎不等我”这句骂人的话倒是说得非常通顺。

    后来这句话直到姜织年长大成人,每次见到夏大珍,夏大珍都会拿出来说一说。

    等袁秀回过神来追出去的时候,姜承才已经拎着“鸡仔”回来了。

    姜织年熟悉着这个“新家”,也熟悉着这个新家里的人,到后面她才慢慢晓得,不是这个家里的所有东西她都可以吃,可以玩,也不再是别人让着她,而是她要让着比他小一岁的“弟弟”,所有吃的跟用的,在满足姜港生后,有剩下的才会轮得到她,她不知道这是所谓的“重男轻女”!她只晓得,家里有个比她小的弟弟,需要她照顾,需要她让着,需要她哄着,可她不知道她也只是三岁而已,她学着她外婆一样,在她哭的时候拍着背安慰她一样,拍着背安慰着张港生,袁秀有过一闪而过的触动,她把当年发生的哪个错误,所产生的负面情绪,全都发泄在了刚回来才三岁的姜织年身上。每次姜承才对他动完手,她都想拉着姜织年跟她一起沉入河底,袁秀看向她的眼神里,有憎恨,有厌恶,有耻辱,什么都有,唯独没有爱,袁秀对姜织年不喜,并没有随着岁月增加而变少,姜织年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当年那个下午发生的一切……

    可袁秀不知道,她每天小心的做着自己,不是属于她的她不会拿,甚至不会去看,在每次姜承才动手打袁秀的时候,姜织年会以最快的速度跑出去找人,她明白只要有人来,她的妈妈就不会再挨打!她每天努力做着,不是她这个年龄该做的事,就是想她的妈妈,能像夸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夸夸她,或者不用笑,对她说话时轻声一点都可以。后来她渐渐大一点了,才明白,她的妈妈不是不喜欢女孩,也不是重男轻女,只是不爱,不爱“她”而已,所以无论她怎么做,都讨不到她的欢心,而弟弟只需要叫她一声,她都可以开心的答应,她喊她妈妈时,却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

    好在这个世界总是为你关上一扇门后,回为你留个通气得窗,柳香和朱玲家成了姜织年回家后通气的两扇窗,每次挨了打骂,姜织年都会跑去找她的伯妈柳香,柳香会像她外婆一样给她唱歌,轻轻拍背哄着她,在柳香哪里她可以光明正大的吃水果糖,不用像在家里偷着吃,时刻害怕逮着被打,她外婆不忙时会去看她,有时候碰巧过去看到姜织年身上得痕迹,夏大珍会忍着心脏抽痛把姜织年接回去耍几天,等到淤青痕迹消失后又把她送回来……那几天是姜织年最快乐的几天,她外婆带她去供销社,她可以挑选各种各样的糖,糖纸打开,糖掉进嘴里慢慢融化,姜织年觉得“外婆”这两个字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两个字

    姜织年在这场找“糖”的游戏里挣扎追逐也享受乐在其中的那“丝丝”爱意

    五岁时,张红梅去了学前班,头天下午跟她同一年出生的姜燕,同她一起玩的时候跟她说

    “你妈明天会送你去学校吗?我妈说的她明天要送我去学校,她还说学校有很多小娃儿,好耍得很,我们明天一路去哟!要不要得?”

    姜织年和她翻花绳,毛线随着手指的变动,变换出另一个形状出来,姜织年回答她

    “我不晓得我妈得不得送我,我还没问她的,要是她明天不送我的话,那我逗和你一路去嘛!”

    朱玲走出来听着她俩的对话笑到

    “年年要是你妈不去,你啷个报名啊?那个给你钱?读书要钱的你晓不晓得?”

    五岁的姜织年不明白读书为什么要钱,她吞吞吐吐的问到

    “那要……要好多……钱啊?玲孃孃?”

    朱总存了心逗她又说

    “要25块,你有没得?你有的话不用找你妈,拿给我,我去给你报名!”

    “那我……”

    “再说啥子安你们?小燕燕明天要读书了哟,要着关起来老,晓不晓得安?”

    姜织年没说完,袁秀牵着姜港生笑着走了过来,不过这笑容不是对着她的,而是对着别人笑的,她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旁边的姜织年

    “我还在逗你屋年年哎,她刚刚和燕燕在说,明天你不得送她去学校,要跟我们一路去,我逗她说,你妈不去没得钱,没得钱逗报不到名,逗读不成书,她问我要好多钱我说要二十五块,问她有没得拿给我,不用找你妈老,我带她去”是不是呀?年年!”

    朱玲走两步上前捏了捏张港生的脸笑着说到“港儿嘞的又长高了点样”

    “那的哟,逗是一天懒长的很,对面张涛那个都比他还高些老,我还正想跟你说嘞个事,我这哈把钱拿给你,你明天带她和燕燕一路去学校,帮我给她把名报老!我嘞的确实走不开,店里头要忙,屋头有还有小崽儿,你晓得我那个妈,不添乱都不错老”

    袁秀说着从裤兜里掏出来钱拿给朱玲

    “那要得嘛!你也确实走不开,她老汉去成都老啷个样了嘛?有托人稍个信回来没得的?你这拿多了一块哟?二十五你拿到二十六老!”

    朱玲说着要把那一块还给袁秀,袁海军推回来

    “哎呀,你拿到起,两个娃儿到了镇上啷个都要卖点东西的。她老汉头个月拖唐姑爷稍了信的,说在那边还可以,其他的也没说个啥子”

    拿要得嘛,我也不跟你客气老。朱玲说完把钱踹裤兜里了又说:

    “我听我妈说,嘞是姜承才第一回出远门哟,以前从来没出去过,最远也逗只走了个镇上,嘞回啷个想得能个开呀?还跑出去挣钱,他可是连衣服裤子,都不得个人洗过的人,他出去受得了啊?还是……”

    “朱玲,二的那个好像窝了屎粑儿,你进去换一哈呀”

    吴绵思走出来打断朱玲说下去的话

    “好,要得。我先进去老,袁秀!明天早上吃老饭,你喊年年过来逗是”

    “那要得,麻烦老哦。二妈我们也先回去老”说着看了一眼姜织年,转身拉着张港生就走了,姜织年跟着也屁颠屁颠的走了

    吴绵思看着袁秀到了屋,才转头回来,屋里朱玲正在黑她家老二换尿布

    “你刚刚问她嘞些话咋子啊?你问嘞些话喊别个啷个回答你?姜承才在不济啷个说都是她个人选的男人,个人要走的路!难道你要别个回答你,嗯?对?你说得都没错?朱玲!有些事个人心头晓得逗是,没必要非得摆到台面上说出来,要不然伤的是你们做姐妹的情谊”

    “我又没得那个意思得,她……”

    “你没得那个意思,未必别个听的人也没得那个意思?你要晓得,家丑不可外扬,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嘞个道理。别个屋头的人再不堪,再要不得,那也是别个屋的人,轮不到外人在她面前去说三道四,要是别个能个说你屋的人,你得干?我晓得,同为女人你是在替她抱不平,但是未必人家就愿意听!”

    袁秀晓得吴绵思是在阻止,朱玲继续问下去的问题,但她并不会感谢她,站在她的角度,她嘞个家的问题已经成了别人家茶余饭后的话题,朱玲能问出来,那就说明她家的问题别个都晓得,那一年酒席摆得有好大,现在的讽刺就有好大!

    徐家,徐谋大舅妈江丽萍正开口说话

    “二娃明天报名读幼儿园,我给他在镇上买老个书包”说着从塑料口袋里拿出来一个深蓝色上面印得有葫芦娃图案的书包

    徐俊文没说话,自然的接过来,江丽萍又从兜里掏出30块钱拿出来放在堂屋的饭桌子上

    “弄到镇上去读嘛,乡里头说的是嘞两年要规划,要不到好久乡村学校都要合并到镇上去”

    徐俊文拿了钱倒是开了句口

    “幼儿园等他带乡头读,近点我们好接他,他读得暗(晚),嘞学期一过,他逗7岁老,读两个幼儿园在弄他再安排镇上去读一年级”

    江丽萍本来想说,在镇上读我可以去接他,想了想又把话头咽了回去

    “那要得,你们看到办逗是,二娃呀啷个没看到他?”

    “和她妈去坡上老”

    江丽萍看确实没得啥子要说的老,站起来身

    “那要的,我逗先回去老,有啥子逗带镇上来找我”

    徐俊文也起身

    “那我都不送你老,我猪的煮熟老还没喂”

    中午徐谋一身泥巴回家,看见桌子上放的书包

    “大舅妈过来老的?”

    徐俊文看到他嘞一身的泥巴,都晓得它又去田里头扣了龙虾来,转身去灶屋头提了桶水出来说

    “过来洗哈”

    徐谋转身上去从他爸手里接过那个专门属于他用的小桶,全身上下脱得只剩条内裤,站在屋外坝子上就着凉水冲洗,九月份的炎热被凉水冲走一半,剩下一半是人体本就存在的“余温”

    坝子头徐谋妈妈廖凤娟扛着锄头从坡上回来,看到冲凉水的徐谋说到

    “你的小锄头放坡上那儿的?我没找得回来的哟,个人等哈在坡上去找”

    徐谋冲完凉水提着桶进屋回答

    “放起在哪个草笼笼头里,你仔细找哈嘛,等哈去跟我拿回来哈,我下午要和五哥他们去钓鱼”

    徐谋在灶屋找到徐俊文问

    “爸,上回你给我做的那两根小的钓鱼竿啊?”

    徐俊文朝着另一间屋走去,徐谋跟在他爸屁股后面

    “去河边洗澡莫去水太深的地方,莫泡久老”

    徐谋从他爸手里拿起钓鱼竿就往屋外走,廖凤娟在背后喊到

    “吃老饭再出去”

    “二舅妈屋吃老的”徐谋跑得还剩下个背影,声音依然传了回来

    “莫管他,饿不到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