蝼仙记
繁体版

第八章 夜香

    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一抹鱼肚白。

    才蒙蒙亮,清水镇的河岸两侧,便陆陆续续出现一些人。

    妇人们提着木桶,到河边取水烧饭,姑娘们挥动棒槌,捶洗着家中的脏衣物。

    连接河对岸的石拱桥上,几个男人挑着扁担,走成一队,桶里装着从家家户户收集来的夜香。

    人畜的屎尿很宝贵,既可以灌溉菜园,也可以养肥土地,种植谷物······一桶能卖到五文钱,当然,最好是新鲜的。

    虽然从事这份工作,会让人瞧不起,但挂着“镇办所”的编制,一辈子衣食无忧。

    石拱桥下面,渔民们划着竹筏,顺着河流,驶向鱼情好的深水区。每个人的肩膀上,都站着一只目光凶悍的捕鱼鹰,它们被渔民视为家人。

    河岸两侧,种有垂柳。当风儿吹过,那纤细的枝条,像极了女子扭动着曼妙的腰肢。

    一排垂柳的不远处,可以看到一家雕梁画栋的青楼,一共七层。

    屋檐角,全部挂着终日不熄的彩灯。

    正大门的柱子上,写有两幅对联——“花前月下春宵客,满堂粉黛等君尝。”

    对联上方的牌匾,用金粉写着三个金灿灿的大字——花满楼。

    在忘川国,想要经营这类生意,需要缴纳极其高昂的各类税收,还得有与之匹配的身份地位——权力,财力,势力,缺一不可!

    花满楼,从不关门谢客!

    它是一头从不歇息的吞金巨兽——

    里面的姑娘,伙计,护卫······分布在几个时间段,搭成几个班子。

    无论早上、中午、下午、夜晚、凌晨······任何时间段,只有你兜里有银子,不涉及杀人放火······这类违反律法的勾当,就随时可以在这里,得到所有能想到的任何快活——

    饮好茶,喝花酒,听新曲,赏媚舞,玩骰斗蛐,拍卖物件,住局(青楼行话:指留宿过夜)······

    仅仅只是一家青楼,货币流通量就占据整个清水镇的七成!

    但是!

    这些明面上的光鲜亮丽,都是建立在,那些苦命女孩的累累白骨上。

    她们终日在男人堆里打滚,或染上脏病,或积累成疾,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香消玉殒!

    此时。

    一个锦衣玉带,体态臃肿,一脸富态的中年男子走进花满楼,他手指上戴着一枚白绿相间的玉扳指,用兽绒织成的帽子,遮盖住鬓角的泛白。

    中年男子身旁,有一个穿着绫罗绸缎,化着精致妆容的妇人,相伴而行。

    盘起的头发上,插满金钗玉簪,贵气逼人,让人不敢靠近。

    两人身后,跟随着四个俏丽丫鬟,六个精壮护卫,衣着干净整洁,盛气凌人。

    “老爷,您来了!”

    背上长着肉瘤的驼背男子,从柜台里走出,手里拿着账簿,一路小跑,尖细的公鸭嗓,让人听了忍不住发笑。

    “老爷,这是昨天的账目明细。”驼背男子躬着身子,将账簿双手举过头顶,恭敬道。

    中年男子拿过账簿,粗略扫过一眼,说道:

    “把这个送去账房。”

    “是,老爷。”

    驼背男子接回账簿,走进家仆队伍中,跟随着自家老爷,一路巡视起酒楼的生意。

    ······

    等到了第五层,中年男子面露怒色,问道:

    “阿福,你家公子呢?”

    驼背男子一个激灵,心中暗道“不妙”,支支吾吾起来:

    “大公子他······大公子他·····”

    “让他立刻来账房见我。”

    知子莫如父!

    他岂能不知儿子秉性?

    定是一夜风流快活,正躺在某个房间里大睡不起,但在家仆面前,还是要给足他面子。

    富态男人名叫贾海商,不仅是花满楼的幕后东家,也是镇上染坊的坊主,还是布庄的大掌柜。

    家仆口中的大公子,是他的第一个儿子,名为贾成才。

    一旁的贵妇心思缜密,察觉到富态男人的怒意,柔声道:

    “海商,成才年纪尚轻,玩心重些也无妨,只要稍加训斥,他定会收敛。”

    这端庄貌美的妇人,身份同样不简单,乃是上任镇守王侍君独女,其名—王熙凤。

    忘川国律法明令禁止:为官者就任期间,不可经商。膝下子女,亦不可经商。

    贾海商垄断了整个清水镇的布料生意,掌控着原料的采集,加工,生产,销售······这当中,是否有人暗中相助,就不得而知了。

    贾海商跟王熙凤走进账房,支走下人,只留下两名心腹站在门口护卫。

    进了屋子后,贾海商才开口责怪起妻子:

    “成才变成这样,都是被你给惯得。”

    王熙凤自知理亏,没有争辩。

    ·······

    小片刻,账房门口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父亲。”

    “进来。”

    随着贾海商的声音落下,门口的护卫推开房门,一个白衣男子迈步走进屋子。

    他脸色惨白,眼窝深陷,脚步虚浮,一幅被酒色掏空的摸样。

    来之前,他特意让女眷梳好发束,擦净身子,换上干净锦袍,整好仪态,但精神气,是无论如何也做不了假的。

    见到儿子这幅倦容,贾海商闭上双眼,眼不见心不烦,开口问道:

    “成才,这段日子,我让你试着接手花满楼的生意,学得怎么样了?”

    贾成才没有马上回答,他先是看向贾海商身后的母亲······那王熙凤使了个眼色,想要提醒他如实回答。

    但他自小被母亲溺爱,有所求,就必有所得,只知欺男霸女,哪懂什么察言观色,自认为聪明地回答道:

    “回父亲,学的差不多了。”

    “是嘛?”

    贾海商怒极反笑,接着问道:“那你说说看,昨晚三楼进了多少账,五楼进了多少账,二楼又出了多少账?”

    “三楼····进了·····进了····”

    “怎么?只让阿福告诉你总账,没让他告诉你细账?”贾海商把账簿狠狠砸在桌子上,怒骂道。

    见到自己的小聪明被父亲当面揭穿,贾成才不敢再有欺骗的心思,低头认错:

    “孩儿·····知错。”

    贾海商恨铁不成钢,厉声怒斥起来:

    “愚笨!我倒希望你能骗过我,可你连撒谎这种上不来台面的手段,都耍得漏洞百出!三个孩子中,就属你最不成器。且不说,你二弟天赋异禀,六岁就被云游到此的仙家带上山修行。就单单论你三弟,才堪堪八岁,能文善画,各类诗词古赋,熟读于心,比你不知强上多少倍。成才,你已经到了二十四五的年纪了,还只会沉迷女色,结交那些只懂得吃喝玩乐的狐朋狗友。”

    贾成才被这劈头盖脸一顿骂,心中万分不服,仗着母亲在,他顶撞道:

    “父亲,是你让我接管花满楼的,我不沉迷女色,怎么知道客人喜好?二弟比不过,我认了。但牧收他不是我三弟,他只是一个连贾姓都不配拥有的私生子而已。一个青楼的下贱女子,谁知道她当年肚子里怀的,是不是我们贾家的血脉。”

    听到儿子将自己的丑事捅破,贾海商被气的面红耳赤,破口大骂道:

    “放肆,你是说为父被他人戴了帽子?替他人养了儿子吗?”

    见到父亲暴跳如雷,贾成才才意识到自己说了胡话,急忙道歉:

    “父亲,对不起。孩儿一时口快,不是这个意思。”

    见到父子俩吵到如此地步,王熙凤赶忙安抚起丈夫,用手轻抚贾海商的胸口,说道:

    “海商,你身子不好,别动怒。时候不早了,我们今天不是约了邱大人谈灵矿运输的事吗?你总不能带着一肚子气过去吧,你先回去准备宴席,我交待成才几句话,随后就到。”

    “你就宠他吧!”

    贾海商朝着妻子轻斥,随后起身,对贾成才丢下一句:

    “今天不把账簿看完,不准出去这个屋子。”

    说完摔袖离开,带走三个护卫,出了满月楼。

    ······

    等到父亲离开,贾成才对着母亲委屈道:

    “母亲,父亲他居然为了一个外人如此辱骂我。”

    王熙凤摸了摸贾守财的头,安慰道:

    “你父亲他都是为你好,你好好想想,你二弟随仙家入了修行,不再是这俗世之人。至于那个贱人偷偷生下来的贱种,自然也不是我们贾家人。这么大的家业,以后都要交到你手上,他当然着急,当然希望你能早日独当一面了。”

    很难想象,王熙凤这般雍容华贵的美人,居然也会口吐污秽之词。

    贾成才虽然愚笨,但王熙凤已经把其中缘由,掰开了,揉碎了,一一讲给他听,就算再浆糊的脑袋,也能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

    他点点头道:

    “知道了,母亲,我会好好学的。”

    王熙凤浅浅笑了,温柔地抱了一下贾成才。

    母亲啊!

    总是这样,不管孩子多大,个头比自己高出多少,在她们眼里,永远都是没有长大的孩子。

    “知道就好,我要赶回你父亲那里了,今天的事很重要,不能耽误。”

    ······

    日上三竿。

    贾成才站在花满楼的大门口,目送着母亲离开……

    直至王熙凤,消失在人海中……

    他脸上的笑意瞬间消散,对着还在点头哈腰的阿福,冷冷说道:

    “把那个贱种带过来,我倒要看看,他有多么的能文善画。”

    “是,大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