蝼仙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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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无法归来之人(下篇)

    目光相对……兄弟彼此间,那深如幽潭的眼眸中······似有涟漪潋滟。

    片刻后······

    吴啸岳松开手坐下,频频举杯,狂饮起来。

    吕修也随其后。

    待两人稍稍平复,他缓缓开口,叙述起过去:

    “征兵那天,当我看见大哥,三毛,石头你们抽中黑签,我就打算向上任镇守自荐,跟着你们一块投身沙场,保家卫国,共同杀敌。”

    “是大哥你拦住我,拍着肩膀跟我说,我的战场不在外面,而是在这个朝纲腐朽的官场内。”

    吕修一边说着,一边倒酒……

    “你走后不久,嫂子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但前线粮草紧缺,国内又爆发灾荒,整个人间犹如地狱,老百姓哀鸿遍野,甚至易子而食,人人自危。”

    “幸得父亲留有一些家底,让我得以接济嫂子,也是那时开始,我与嫂子通奸的流言蜚语就流传开来。”

    话音停顿······吕修吸了一下鼻子,只觉得心里委屈。

    “好不容易,才熬到大哥第三个孩子出生,嫂子跟我说,因为你希望孩子们都能堂堂正正,干干净净的做人,所以,她就给那孩子取名吴尘。”

    “嘭”的一声巨响,紧跟着“啪嚓”一声······

    悲到深处,吕修按捺不住愤懑,一掌拍在桌上,酒杯震落桌下,应声而碎。

    “我真恨自己不能替大哥分担些不幸,我真恨不得掀翻老天爷的不公,吴尘出生没多久,吴暇就在溪边发生了意外,等我赶到时,已经无力回天。”

    吕修说到这里,整个人已经失态,他拿起酒壶,猛灌起来。

    “吴瑕早夭的第二年,国内灾情稳定下来,朝廷为了尽快恢复民生,修改了礼法,让已婚的女子可以出门工作。”

    “为了避嫌,嫂子再不肯接受我的救济,执意搬回村子,早晚去镇上染坊出工,贴补家用,我劝不动就只能作罢。”

    “确定嫂子她们能自食其力后,我在清水镇也没了顾虑,想起了大哥参军前说的话,便参加了那年科考,想要为忘川国的复兴尽一份自己的力量。”

    强压下腹中的呕吐感,吕修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好在这几年没有荒废学业,侥幸考取了功名,可以入朝为官。”

    “可那金碧辉煌的朝堂上,党派林立,官官相斗,只知争权谋利,城府算计,竟无一人,肯把心思,放在这天下泱泱百姓,实在是可笑,可悲,可叹,可恨!”

    “我多番进谏,到头却丢了官职,贬为平民,永不得再入官场,这样也好,落个眼净,当个教书先生,也许还能培养出一些为国为民的学子。”

    吕修一股脑说了很多很多,他只觉得心里苦,但最不能接受的,是兄弟间的隔阂。

    …………

    听完这些,吴啸岳何尝不为他感到心痛?

    之所以冷脸相待,是因为他不敢面对吕修,更不敢面对那段被他藏起来的过往。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

    “是我害死了三毛跟石头,亲手把他们推向了绝路。”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破沉默······犹如晴天霹雳,让吕修身子一震。

    吴啸岳闭上双眼,颤颤巍巍地道出那段隐秘:

    “当年征兵,清水镇三十几个村,五百多户人家,一共征兵一千多号人,编成一个营,营号——清水,隶属玉珑军天池师凤鸣旗。清水营在玉珑都才不过训练几日,就要随大军沿着龙爪江开拔至擎天森。”

    说到这。

    吴啸岳突然停下,睁开眼问道:

    “吕修,你说蝼蚁在仰望人类落脚的那刻,脑子里会想什么?”

    吕修回答不上,只能噤声听着。

    吴啸岳惨烈一笑,绝望道:

    “或许,只有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以及无力吧。”

    “大军在靠近擎天森一带驻扎,第一道军令随即传下,要挑选有经验的猎人组成斥候兵,专门负责勘察地形,观察敌军动向,记录车马武器以及敌军人数分布等。我跟三毛,石头,还有清水镇的其他猎人组成一队,同其他小队一起从驻扎地前往擎天森。”

    “擎天森无边无际,里面生长的树比山还高,根本望不到尽头。我忘不了那个晚上,林子里充斥着怪鸟的尖叫,像是敲响了丧钟。”

    “我们在伸手不见五指里的黑夜摸索前行,讽刺的是,身为猎人的我们,此刻却成了别人的猎物······我感觉到了危险,拼尽全力,去捕捉气的流动。”

    “······尖锐刺耳的声音,密密麻麻地响起,那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

    “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哀嚎声……我提前感受到气的变化,侥幸避开射来的光束,脸上的刺痛告诉我,那种威力,绝不是手中的弓箭可以比拟。”

    “我不明白他们是如何在黑夜里,准确找出我们的位置,但我知道,必须撤离,不然大家都会死在那。不知道是谁先开始大喊着撤退,我们就像羊群遇见了狼,溃不成军,甚至连敌人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回到军营,在督军官的统计下,仅仅一瞬间,就失去了五百多号兄弟。”

    “三毛跟石头不止一次问我,问我还能活着回家吗?我告诉他们,能回去,我一定能带他们活着回去。”

    “事实上,刚开始那五年,我们一次也没有赢过,大军节节败退,根本无法与之对抗。异人的铁器飞天遁地,无所不能,所到之处皆为焦土,千里之外取人首级,人力如何能抗衡?之所以还能抵住进攻,是因为一次次生死绝境的逼迫下,军中越来越多人感受到了气的存在,学会了去运用它。”

    “后来,仙家们加入到战场,他们一剑就能劈开山谷,一拳就能打爆土丘,一脚就能踏破大地,比起异人铁器,凶威更甚。从他们口中得知,能察觉到气的人,就是有资格踏入修行之路的人!”

    吴啸岳胸口压在桌沿,情绪激动,剧烈的动作让整张桌子都晃动起来,声线也随之颤抖:

    “吕修,你明白吗?当我知道这件事时,我有多高兴吗?这是不是代表着,我也能像他们一样?成为一个高高在上的仙人?”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三毛跟石头,他们并没有表现出向往,只是平淡的说,当个普通的凡人,也没什么不好的。他们只希望战争早点结束,可以早些回家。”

    “呜呜······呜呜·····呜呜······”

    吴啸岳瘫靠在椅上,抽搐着身子,泪流满面,嚎哭道:

    “但我变了,我再也不想当一个蝼蚁般弱小的人。”

    “吕修,我好怕,我真的好怕,每天都有人在我面前不断死去,他们临死前的眼神,仿佛都在告诉我,下一个就会是我。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到最后,连一个完整的尸首都无法留下。我想活下去,我想拥有可以活下去的力量,我想打破这无休无止的恐惧。”

    吴啸岳揪着脑袋,扯着头发,嘶鸣道:

    “终于,我等到了机会。内陆众国跟仙家们达成契约,凡是能活捉异人,拥有资质的人,就能得到拜入圣地修行的资格。军令一出,全军沸腾,我更是如此。但三毛他们,对此并无想法,自始至终,他们就只想回家而已。是我告诉他们,我发现了一个异人小队的踪迹,希望他们能跟我一起,石头他们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

    “第二日,我们请了军令,早早出发,循着蛛丝马迹,搜寻着他们的踪迹。恍惚间,我们好像回到了山林,回到了那段打猎的日子。”

    “花了几天时间,我们找到了那支异人小队。我们三人屏住气息,在草地上匍匐前近,那些异人无法察觉,异人没有装备铁器时,武力甚至不如常人,没有悬念,我们很轻松绑住了那三个异人。”

    “还没来得及撤离,趁我们放松警惕,远处的篙草丛,一个异人突然站起,他举着铁器,一束白光朝我射来······”

    “是石头推开了我,我躺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石头的脑袋爆开,捆住的三个异人,不知道怎么挣脱绳子,趁我和三毛陷入悲痛时,握着发光的短刀杀来······”

    “我们拼尽全力,杀掉了其中两人。剩下的一个异人,从他们的包袱里,取出一个透明瓶子,将里面的绿色液体一口喝下,随后通体冒出绿光,大喊着朝我们扑来······”

    “是三毛推开了我,我又一次,躺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三毛整个身子爆成血雾,涂满我的全身······”

    ·······

    “这一切就像一场噩梦,而我在梦里久久不能醒来······我发狂地奔向那丛篙草,那个异人见到同伴死尽,没有恋战,脚踩着铁器,就这样从我眼前飞走······”

    “为了复仇,我脱离了军队,奔走于双方的战场,追寻着他的痕迹······”

    “直至决战爆发,终于让我在彼岸平原找到了他。”

    “一番血战后,我丢了右手,伤了腿脚,但我亲手给三毛他们报了仇······就这样····一刀···一刀···一刀······将他全身皮肉活剐干净······”

    吴啸岳面目狰狞,嘴里传出“嘎吱嘎吱”的咬牙声。

    “我恨啊,我好恨啊,不管我怎么做,三毛他们都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了,就连一块尸首,我都不能带回来,带不回他们心心念念的村子,让他们到死都不能回家,永远留在那里,留在了离家的远方。”

    吴啸岳趴在桌上哭泣,声嘶力竭道:

    “吕修,是我害死了他们,如果不是我渴望力量,如果不是我追寻那支异人小队,我们就都能回来,就都能回来的······是我,是我害死了他们。”

    “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我也从未相信过那些传言,可我无法面对你,我好怕,好怕你问起我,问我为什么没有把他们带回来。”

    “是我亲手夺走了三毛他们活下去的愿望,是我逼得落霞母子去承受生活的苦难,是我,全部都是我,我没有资格做你的大哥,我没有资格做落霞的丈夫,我更没有资格做吴染,吴暇,吴尘他们的父亲,我没有……我没有······”

    “大哥......大哥······”

    吕修脸上布满泪痕,他右手搭在吴啸岳的臂膀,咬破嘴皮,鲜血从嘴角淌下,染红了他的衣袍。

    ······

    吴啸岳哭了很久很久,直至晕睡过去。

    吕修脱下长袍,盖在那副伤痕累累,不再伟岸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