蝼仙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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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无法归来之人(中篇)

    “小二,这里上碗肉沫面。”

    “这里也来一碗。”

    “这里要份火椒炒羊肉,再来一大碗米饭。”

    ······

    晌午时分,满月酒生意最为火爆。赶集的村民与过往的商贩,忙活了大早上,都急着填饱肚子。

    霍掌柜站在柜台里,两眼挤成一条缝,笑眯眯地扫过座无虚席的大堂。

    “掌柜的,要不要把那人请出去,其他客人可都安排不下座位了。”

    跑堂伙计把擦桌布披在肩头,斜着眼睛,看向墙角一桌,一脸嫌弃。

    桌上趴着一个醉汉,一头泛着油光且乱糟糟的头发,侧向柜台的脸脏兮兮的,能清楚看到上面的眼屎。

    他胡子拉碴,但鼻梁高挺,脸部轮廓线条分明,若是好好梳洗一番,定是个英俊的汉子。

    邻桌上的客人,捂着鼻子不快道:

    “怎么什么人都往里带,一身酒气熏死人了。”

    霍掌柜瞧了一眼,吩咐道:

    “小高,去后厨拿几碟花生米,送到那边相邻的桌上,就跟客人们说招呼不周,请他们多担待。记住,说话时客气点。”

    “好咧!可掌柜的,有件事我好奇很久了,那人是不是您亲戚啊?要不然,干嘛这么照顾他?”

    伙计的话让掌柜颇有不满,他停下笔说道:

    “小高啊,你年纪小,在我手下做事的时间也短,有些事你当然不知道。以前生意可不像现在这样好。”

    “还记得刚开张那会,同行们知道我底蕴不够,纷纷抬高进货价逼我出局,猎户自然是哪家酒楼出价高,就把手里的猎物卖给谁。”

    “那段时间,现在想想都觉得心酸,若不是吴啸岳出手帮忙,肯把手中的猎物卖给我,这家酒楼早就关门了。”

    “不会吧?掌柜的,可他……不是个残废吗?”

    伙计不敢相信,一个是整日酗酒的废人,一个是圆滑精明的自家掌柜,两人居然有过这样的交集。

    “唉,你先去忙吧。”

    霍掌柜没有接过话茬子,埋头敲起算盘。

    伙计也很识趣,应了一声“得了”,就照着吩咐走向后厨。

    待伙计走后,霍掌柜又抬头凝视起墙角一处,一切就如昨日才发生,历历在目

    “霍掌柜,再拿酒来,今天非得把大哥灌趴下。”

    “三毛,凭你还想灌醉大哥?忘了小时候我们偷喝酒,你脱裤子数底下那几根毛的傻样了?”

    “哈哈哈……石头,大庭广众之下怎可说出如此粗鄙之语呢?此等妙事唯有画在纸上,于三毛成亲之日拿出来观赏才是。”

    “好你个吕修,平日里一口一个大道理,没想到你才是我们当中最不正经的,你老实交代,是不是真画了?”

    男人涨红了脸,追问起来。

    “你猜?”

    “哈哈哈······”

    年轻的霍掌柜捧着酒坛走来,他往四人杯子里倒满酒,言辞诚恳道:

    “吴啸岳兄弟,王三喜兄弟,郑石兄弟,吕修兄弟,我霍必成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愿意在我最艰难的时候拉我一把。”

    “欸,霍掌柜,谈不上帮忙,我们兄弟几个,只是不想以后都喝不到这么好的酒而已,硬要谢的话,就谢你家的酒吧。来,兄弟们,跟霍掌柜喝一个,谢谢他能酿出这么好的酒。”

    吴啸岳带头起身,桌上三人立马举杯跟上,霍掌柜被这几人的豪情所感染,也随手拿起一个碗倒满酒。

    “干!”

    “哈哈,痛快。”

    画面戛然而止,回过神的霍掌柜,晃了晃脑袋,继续埋头对起账本,心不在焉道:

    “吴尘这小子,怎么几日都不来送柴。”

    正当自己埋怨时,两道人影从门内探进来,霍掌柜习惯性的招呼道:

    “客人里面请,稍坐一会,等会就有位子。”

    可当他看清来人,只觉得周遭不真实起来,方才还在回忆的人,此刻就出现在自己面前。

    来人正是吕修父子。

    “明儿,你先去药房问问,备齐药方上面的药材需要多少钱,然后回家算算我们有多少,不够的话······就把家中所有字画跟值钱的物件拿去卖了。”

    “父亲,有些可是你的佳作啊。”

    “明儿,何必执着于这些身外之物,我平日里怎么教你的?”

    听到吕修的责问,吕启明神情严肃,认真回答道:

    “酒色财权山中虎,噬尽多少英雄人。追名逐利皆是梦,醒来不过一场空。孩儿从不敢忘记父亲的教诲!”

    “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吕修欣慰地点点头,接着教导道:

    “明儿,读书不能是为了彰显自己,更不能是为了考取功名。先人们记录知识,传承学问,研究道理,不是为了脱离天下人,而是为了融入天下人,使天下人不再愚昧。区区几两财帛,几幅字画,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这一切都是为了吴尘,为了你染妹一家。”

    “孩儿一定铭记父亲今日教诲,至死不忘。”吕启明铿锵有力道。

    “去吧。”

    “那孩儿走了。”

    吕启明告别父亲转身离开,吕修也踏步走进酒楼。

    “好久不来,都变样了。”

    一进酒楼,吕修不禁感叹。

    自从吴啸岳回村,或许是因为流言蜚语的缘故,两人关系降至冰点,他也就不再踏足这家酒楼。

    “吕先生?稀客稀客,我苦苦盼着先生的到来,这一等就是好些日子啊。”

    霍掌柜走出柜台亲自接待,平常人可没有这样的殊荣。

    一来是因为吕修对他有恩,二来是因为吕修担任了镇上的教书先生。忘川国重视文学,吕修又才华横溢,小有名气,很多人都愿意花钱购买他的字画。

    “霍掌柜,不必客气,叫我吕修就好。”

    吕修极其反感阿谀奉承之辈,也因此性格,早年为官期间,得罪了不少人。

    “今时不同往日嘛,要是不尊重先生,岂不是失了礼数。”

    见到劝说无果,吕修也不再浪费口舌,询问道:

    “霍掌柜,我大哥在这吗?”

    “在的,就在那里。”

    霍掌柜指向一处,继续说道:

    “这几日都在,喝醉了就睡,睡醒了就喝,怎么劝都没用。”

    说完无奈地摇摇头。

    吕修顺着方向看去,见到曾经潇洒豪迈的大哥沦落至此,心里万般不是滋味。

    “二楼要个僻静点的包间,酒菜……就跟以前一样吧。”

    “跟以前一样?”霍掌柜确认道。

    “一样。”

    吕修强调一声,朝着吴啸岳走去。

    ……

    “大哥,醒醒……大哥······醒醒······”

    几下扒拉后。

    吴啸岳醒过来,刺眼的强光让他双眼微微生痛。

    等他看清眼前人,一句话未说,又把头倒向另一侧。

    见到吴啸岳不肯理会自己,吕修坐在椅子上,叹气道:

    “大哥,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也知道外面是怎么议论我跟嫂子。”

    “可我吕修自幼苦读圣贤书,虽不是圣贤,但也无愧于君子二字。别人议我无妨,可大哥你也心生猜忌吗?兄弟之间变得如此,三毛他们看到,又该是多么寒心啊!”

    “够了!我不想听到这些。”

    突如其来的吼声,引得大堂众人纷纷侧目,吴啸岳站起身子,双目怒睁。

    吕修丝毫不惧,直视道:

    “你今天必须听,我不能再看着你这样下去了。”

    “走开,我不想见到你。”

    吕修没有挪身,自顾自说道:

    “我们上去说。”

    两人目光相接······对峙许久·····

    最终,吴啸岳妥协,开口道:

    “带路”

    他一瘸一拐地跟在吕修身后,走上楼梯,霍掌柜早已在楼梯口等候,将两人领进房间。

    “酒菜等会就来。”说完退出房门。

    两人落座相对,久久无言……直至伙计上齐酒菜,吕修才开口道:

    “大哥,自从你参军,我们就没在一起喝过酒。来,这杯敬你!”

    吕修举杯,一饮而尽,但吴啸岳依旧不为所动。

    见到对面酒杯,迟迟未动,吕修捺着苦楚,强颜欢笑道:

    “大哥,不合胃口吗?这些都是我们以前喜欢吃的,也是,大哥你参军七年,也许口味早换了。”

    “你今天特意过来找我,就为了说这些?”

    吴啸岳神情依旧冷漠。

    吕修闻言,脸色沉重,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吴尘前几日染上重疾,现在还躺在床上不省人事。我寻遍清水镇上的大夫,才从申大夫那里求得一张古方,但也只有一线生机而已······大哥,莫要再逃避下去了,回去吧,回去看看,说不定····说不定·····”

    话到嘴边,可吕修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句,只能把头埋低,深深叹气。

    “回也好,不回也罢,结果又能有什么区别?”

    “到头来,谁也无法逃脱注定好的命运,不如就任它摆布,或许更轻松些。”

    “况且,比起我,你更像他的父亲吧?我不在的这些年,是你帮落霞撑起了这个家,给他吃穿,教他识字。”

    “呵呵······这样也好,早就该如此了。”

    吴啸岳露出泛黄的牙齿,惨惨笑出声。

    吕修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

    “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

    “你知道,嫂子他们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你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我记忆里那个豪气干云,叱咤山林的大哥哪去了?你告诉我啊,告诉我,你为什么变成了这幅样子?”

    “你说啊!

    你说啊!

    你说啊!”

    吕修上半身越过桌子,摇晃着吴啸岳的肩膀,一股脑将积压在心底里的悲愤与委屈宣泄出来。

    吴啸岳并不反抗,只是心如死灰抽笑道:

    “是啊,吕修,从前的那个我去哪了?”

    “你告诉我,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为什么参军的人是我”?

    “为什么活下来的人是我”?

    每说一句,笑声也凄凉一分。

    忽然!

    那鬼哭般的笑声停下。

    吴啸岳腾起身子,用仅剩的左手,死死揪住吕修的衣襟。

    他披头散发,口水横飞,如疯如魔,癫狂道:

    “而为什么三毛他们就要死去?”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我的手再也拉不开弓,我的腿再也登不上山。”

    “而那个从小受人欺负的书呆子,却摇身一变,成为了受人尊敬的教书先生。”

    “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你告诉我啊,吕修,你告诉我啊?”

    吕修两眼含泪,望着那缺失的右臂,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