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日落
夜色将临。
远处的山峰,一轮红日缓缓西下,山头下面,便是山沟村。因被群山环绕,又处于山沟中而得名。
清水镇也是如此。
整个镇的布局完全参照一条从东往西流向的清水河来规划建设,河岸两侧均是民房,酒楼,商铺等设施,东门位于北侧,西门位于南侧,两侧的集市也是沿着河岸从东贯穿至西。
之所以这样规划——
一来,方便镇上居民用水、买菜、购物、交易。
二是,东西两边的村民可以就近赶集、不必走上冤枉路。
三也,便于管理,以免有人偷逃税收。
“太阳快下山了,得赶紧回去。”
以往。
吴尘从满月楼走到西门,沿着土石铺成的商道走上七八里,再顺着山腰处的小路一直往下走,就能回到家中。
但这一个多月,由于担心摊主卖掉梳子,他总要多走上五六里去东门那边的集市交代一声。
集市的道路是非常难走的,因为摊位上摆放有很多农作物,手工品,农具,还有杀好的牛羊猪狗.....
地面上湿漉漉的,家禽野物的排泄物更是随处可见,更别提来往水泄不通的人流了。
还好。
吴尘这段时间摸索出了一条近道,在人少的巷子里来回穿插迂回,可以节省下很多时间。
但今天。
他无故感到一阵心悸,巷道里被余晖拉长的斑驳光影,像极了坊间故事中张牙舞爪的鬼怪。
“呸呸呸,这世上哪有鬼,都是吓唬人的。”
吴尘摇摇头,似乎想要把这些个胡思乱想也一并摇出脑袋。
想起了老人们曾说,往身后吐口水,就能吓跑跟在后面的脏东西,为求个心安,便照着朝身后轻啐几口。
做完这些。
心中悸动非但没有消散,反倒更加浓郁。
吴尘不敢深想,只能加快脚步,右手提着的酒坛不断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
“他来了。”
听到由远到近的声响,张登富最先惊觉,朝着两人喊了一声,王山虎,林长青立马靠过来。
三人死死地盯着巷子的拐角口,吴尘那瘦骨嶙峋的身子也慢慢映入眼帘。
太阳已经落下山头几分,暮色也随之加重,被落日拉长的三道身影缓缓逼近,将吴尘紧紧包围,渗不进半点光亮。
“哟,今天挣了不少嘛。”
看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王山虎,吴尘握住肩膀上的扁担,蜡黄的脸上看不出一点惧意。
“问你话呢,没听见是吧?”
“啪”的一声脆响。
王山虎一巴掌,狠狠打在吴尘的脸颊上,他最讨厌男孩这幅面无表情的死人样。
脑袋里像是钻进了一只“嗡嗡”作响的蜜蜂,脸上也是火辣辣的疼,手中的扁担也是握得更紧了。
每每被三人欺负。
他总会幻想,幻想着,自己把他们揍得头破血流的画面。
但每到这时候,姐姐嘱咐自己的话就会在心底里响起。
“阿弟,你上山砍柴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安全,太高的山不要去,太深的丛林也不要进。去酒楼卖柴的时候,对谁都要客客气气的,那些男人喝了酒不记事,如果讲了不好的话,就当自己没听见。要是遇到有人欺负你,躲一躲就过去了,不要记在心里不开心。父亲在外打仗,家里全靠母亲一个人做工养活,我们不能给家里再增添负担知道吗?”
“知道了姐姐,那我要躲到什么时候?”
“嗯~,躲到父亲回来好不好?等父亲回来了,就让他教你打猎长本事,以后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可是姐姐,我不想躲。”
“为什么啊?”
“因为我是男人,要保护你跟母亲,不能遇事就躲。”
“哈哈,是姐姐错了,阿弟是咱家里的男人,那以后就不躲了。”
“可是!你要答应姐姐,不躲可以,但要学会忍耐,等你学好了本事再证明给其他人看,好不好?”
“好,我答应姐姐。”
“那就这么说定咯,跟姐姐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吴尘深吸一口气,松开握紧扁担的手,抬起头说道:
“我挣的钱,都用来替父亲还酒账了,今天也一样。”
“哟,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大孝子啊。”王山虎推搡起吴尘,挤兑道。
“好了,山虎,别捉弄他,没有就算了。”林长青上前,拉开了王山虎。
本来母亲就不止一次交代自己,不要跟着王山虎欺负吴尘,因为她与吴尘母亲都是出自瑶花村,有同村情谊。
再加上,来之前都商量好了,只拿钱不打人,没曾想王山虎上来就是一巴掌,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王山虎对林长青的举动有些诧异,一时之间竟呆在了原地。
张登富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嬉皮笑脸地打起了圆场:
“哎呀,山虎,你可是牙的儿子,跟个打猎都不会的砍柴小子置什么气啊。还有长青你,就是心肠太好,太容易轻信别人。有钱没钱,等我搜搜不就知道了。”
他朝着吴尘走来,换上了另一幅面孔,厉声道:
“搜出来有你好受的。”
可就在他伸手摸向包裹时,吴尘抓住了他的手臂。
包裹里是胡师傅与赵大哥的一片好意,男孩不想让人糟蹋。
“里面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撒手,有没有你说了不算。”
张登富用食指,指着吴尘的额头,见他依旧没有松开手的意思,面部扭曲起来,唾沫星子从嘴里四处飞溅。
“不想挨打就给我撒开,听到没?”
吴尘脑中,闪出无数个念头……
但最终。
他还是选择放开,不是因为害怕,只是不能违背跟姐姐的约定。
见到吴尘松手,张登富得意起来,沉浸在这种踩踏他人尊严所带来的优越感中。
“算你识相。”
他迫不及待打开包裹,脸上鄙夷之色也随即流露。
“山虎,长青,这里面只有四个脏兮兮的包子,也不知道是从哪个狗盆里抢的。”
受此侮辱,吴尘也只是默默蹲下身子,捡起被丢在地上的包子,心中暗暗发誓:
“总有一天,要跟萧先生评书里的仙人一样,去斩妖除魔,捍卫人间正道。”
没有多做停留,他整理好包裹,便从三人面前走过。
“山虎,回去吧,王豹叔叔等会该找不到我们了。”事情告一段落,林长青也是长舒了一口气。
“现在回去,那我们打弹珠输掉的钱咋办?”
“如实说呗,你平时不也没少挨打,也不差这顿了。”林长青没好气呛道。
这次过后,他再也不想参合进这种事。
王山虎没有回答,他自小就跟着父亲上山学习打猎,早已把王豹视为这一生想要成为的榜样。
正因如此,他才无法开口。
一想象到父亲失望的眼神,一股无名火就在心里烧得邪乎,望着没有走远的背影,他向前奔跑·····而后腾空而起,一个飞踹,踢在男孩的后背·····。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兀……
林长青他们还未反应过来,王山虎就朝着倒地的吴尘猛踹起来,嘴里叫骂道:
“让你拿钱去买酒,让你拿钱去买包子,这么喜欢吃,怎么不让你姐姐上花满楼,也省得你整日砍柴,替你那个残废的父亲还酒账了。”
龙有逆鳞,人亦是如此。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喝,响彻巷子。
吴尘忍着剧痛,双手支撑地面,迸发出身体里的所有力气,猛地弹起。
王山虎落下的右脚被身子顶开,瞬间失去平衡,向后倒去,幸得他从小在山上学习打猎,反应迅速,及时用手掌抵在地面,避免了后脑勺着地。
不等他起身!
吴尘就已经骑在他肚子上,脖颈太阳穴处的青筋根根暴起,由于拳头攥得太紧,鲜红的血液从指缝隙间渗出。
他瞪圆着眼睛,咬着牙一字字说道:
“把话收回去。”
王山虎从未见过吴尘这张可怖如鬼的样子,吓得手脚发软,用不上一丝力气,身形高大的他竟被死死压制。
所幸,林长青跟张登富在此刻赶到,将两人硬生生拉开。
“你居然想打我?”
见过不少野兽临死反扑的场景,王山虎很快就缓过来,他揪住吴尘的头发,咬牙切齿道:
“想让我把话收回去,你凭什么?凭你那个残废的父亲,还是在染坊做小工的母亲?哦,忘了,是想指望你那个有些姿色的姐姐吧?别做梦了,哪个不知道?在你父亲参军的那段时间,天天有男人钻你家院子,估计你姐姐进了花满楼,连个开门红的价格都卖不到。”
听到王山虎肆意辱骂家人,还用言语玷污那个把自己带大的姐姐,那个美好无暇的姐姐。
吴尘眼珠布满血丝,张开大口,想要撕咬下王山虎身上的一块肉,只可惜四肢被张登富两人死死钳住,动弹不得丝毫。
少肉少食,打小缺乏营养的他,身子实在是太瘦弱了。
林长青于心不忍,将头撇过一边,他不可能帮着一个外人去对付自己玩到大的兄弟,哪怕是昧着良心。
“还想咬我?这是你自找的,就算今天把你打死,有人报官,你也是白搭,且不说我父亲可以随意出入镇守大人的府邸,就单凭律法,十二岁以下不入刑,我也不会有任何事,把他按住了,我要给他涨涨教训。”王山虎吼道。
拳头如暴雨般落在吴尘身体的每一处,他死死地咬出自己的嘴唇,任由鲜血淌进自己的喉咙,不肯发出一声凄喊。
不知过了多久,王山虎终是打累了,他喘着粗气,示意两人放下吴尘,随后解开裤腰带。
“山虎,别太过份了”
林长青上前制止。
“是啊,山虎,大家都是在山里长大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万事留一线才好。”
张登富也跟在身后劝阻。
他们心里都明白,王山虎只不过是在牧收那里受了气,再加上输光了豹叔给的钱,才把气都撒在了吴尘身上。
“你们两个别管,出了事我自己抗。”
王山虎显然听不进这些,脱下裤子,撒起了尿。
温热的液体将吴尘浇醒,他想要睁开双眼,但眼眶肿的太过厉害,完全将眼缝盖住,只能勉强看到一丝光亮。
他顾不得嘴边的尿骚味,气若游丝道:
“把······”
“把···把话····”
“收···收回去···”
······
三人扬长而去的背影越来越远,视线也变得愈来愈朦胧,直至吴尘眼中的整个世界,填满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滋啦”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那一闪而过的雷光中,能看到滚滚黑云正在酝酿。
四周响起“簌簌簌”的风声,一场大雨就要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