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录
繁体版

第十七章 剑(8)

    晟平三年,她十九岁,他二十二岁,那年冬国主派给狐字营一个任务,去海宁宛州夺一柄名为大学龙吟的剑,挑选同行之人时,他的眼神故意跳过了她。

    “只是取一柄剑,花儿你听话,在营中等我回来。等我回来,我就娶你。”他温柔地摸着她的脑袋,脸上一如既往如阳光般温暖的笑容。

    她还是偷偷跟了去,女扮男装的她买通了船老大,以船工的身份随他们一路去了宛州。

    “真拿你没办法啊花儿,不是叫你不要跟来么?”他在宛州的街头抓住了女扮男装的她,“还穿着这么丑的男装。好好一个姑娘家怎么这么不乖呢?”

    “我今晚就去夺了剑,保证不给你添麻烦,然后我们就归国好不好?”她坐在他的马上,他在身后环抱着她。

    “花儿别急,我今夜先去探探风,你就乖乖在客店中等我回来。”他温柔地摸着她的脑袋,笑笑。

    她还是不放心,跟着他去了,他在月夜中跟那个叫陈迟的男人月下对谈,两人一黑一白,像是两颗棋子。

    “永安子屈巍家,子屈巍正,奉国主之名特来取剑,叨扰先生了。”他对着陈迟长拜下去。

    “还来?诸葛奕到底有多少好手?这两年也快死干净了吧?你比他们都强么?”陈迟不以为然地问。

    “回先生的话,只是军令在身,不得不行这一趟。”

    “子屈巍家?你父亲是子屈巍明?诸葛奕还真是好手段啊。不如我们做个交易,你把你带来的人全杀了,别管那把剑,我放你归国接手家族。”陈迟看着子屈巍正,脸上带着笑意。

    他没再说话,只是提起了手中长枪,直指陈迟,陈迟也以剑相对,二人月下对峙了一刻。

    “真是个固执的小子,跟我来吧。”还是陈迟先放了剑,带着他从后院枯井进入了地宫之中。

    身前便是那座巨大的剑阵,他只是一脚踏入剑阵中,便慌忙撤回。饶是自负看遍了天下战阵,他还是在这座剑阵前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险意味。

    “现在知道我说的交易,并非戏言了吧?”陈迟站在阵前看着这个年轻后生,眼神中略带欣赏。

    “国主并非先生所说,只是此剑,事关我国国运,想来国主也是无人可信,才不得不派我来。”他犹豫了一下,说道。

    “真是个呆子,是与不是,很快便见分晓,只是到那时,你再想与我做这交易,怕是悔之晚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呢喃地说着,声音细不可闻。陈迟已负手而出,只留他自己站在剑阵前。

    此后,他依然夜夜只身入陈府,陈迟每次都带他去往地宫剑阵旁,所谈之事也不再只关剑阵,天文地理医卜星象天下大势,陈迟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年轻后生,他也渐觉这位陈先生并非凡人,二人成了忘年之交。

    “此行,家妻亦随我至此,若明日我丧命于此,还望先生能照拂一二,我必于地下日日感念先生大恩,来世必当厚报。”夺剑前夜,他在剑阵前对陈迟说。

    “唉,如此妙人,偏生了个榆木脑袋。”陈迟有些惋惜地看着他。他只是一笑,笑中略带一丝苦涩。

    夺剑那夜,她没有得到任何行动的消息。他如来宛州后的每一夜一样,看着她入睡。

    “花儿,宛州真是个好地方,我们以后便在宛州定居吧?我喜欢这里的风,比枫叶城温柔了好多。”他揉着她的秀发。

    “花儿,你披甲的样子可不好看,我还是喜欢你穿彩衣。”他轻轻拍着被子,柔声哄她入睡。

    “花儿,你想过自己穿红衣的样子么?我是说,嫁给我的样子。”她睁开眼睛,轻轻点头。

    他笑笑,帮她闭上双眼,像十三岁时用衣服上的布条温柔地遮住她的双眼一样:“那你可得嫁夫随夫啦。”

    之后,她便失去了知觉,再醒来的时候,她冲入地宫,只在剑阵中国看到了他的枯骨,枯骨旁放着她第一次发饷买给他的便宜玉佩。陈迟站在剑阵旁,看着她落泪,听着她嚎哭,然后走入剑阵,帮她取回了那块玉佩。

    晟平四年,永安上将军,如龙骑都统子屈巍明上交虎符,至青州屯田。

    晟平四年,宛州莺鸣院中新来了一位姑娘,名作花满楼,初入院中,便色压群芳,成了这莺鸣院中的花魁。

    晟平四年,她得知自己丈夫的死,只是国主害怕功高震主的子屈巍家,会再出一位上将军,便起了这借剑杀人之心。天下哀霜,人若转蓬。他只是这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她入莺鸣院中,传信归国,留身宛州继续探查大雪龙吟剑。

    永安国主以其忠心,封号“红妆将军”。

    晟平六年,陈迟第一次来莺鸣院中寻她。

    “荆楚那边有一处湘妃湖,我派人前去看了看,湖景很好。我在湖边置办了一处院子,冬暖夏凉,在院中就可看到湖中万鲤奔腾的盛景。如果你愿意,今夜我便送你过去。”他从袖中取出一幅画,画中有一处小院子,开门正对着一大片的清湖,湖景极美。

    她看着画中的风景,掩嘴嗤笑,这一笑中风情万种:“只从这画中,便觉此处风光无限。只是奴家孤身一人,住在如此清净之地,饶是风景再好,也感寂寞无限,不知陈先生日后会不会偶尔想起奴家,来这院中小住?”

    “应该不会。”他神色清冷,饮尽了杯中酒,“你也清楚,诸葛奕小人之心,必不会亲自来取剑。等了这些年,杀了这么多人,还不能稍稍让你放下心中仇怨吗?”

    她突然手中一紧,握着的酒杯立时崩碎,杯子的残片扎破了手掌,她也无暇顾及:“先生说教之时,当真是大义凌然。只是那剑阵中的枯骨,不是先生的什么人。是我的丈夫。他说喜欢宛州,想与我婚后便在宛州定居。”

    他取出帕子,拉过女人倔强的手,轻轻将手掌中的血迹擦净,又细心地包扎了一番:“我与他虽只相交数日,但想来他是不愿见你如此过活的,你……”

    “够了,先生大义,若你能助我杀了诸葛奕,为我丈夫报仇,我便跟你走如何?”她暴躁地打断了陈迟,只是下一瞬,她又恢复到那种妩媚的笑,身子也若即若离地贴近陈迟。

    “我就是一个被困在宛州的牢笼中人,不想你也被锁在这个大牢笼中。”他站起身,整了整衣服,对着身前女子长拜,然后再不言语,转身出了莺鸣院。

    此后又是三年,她没等来诸葛奕,等来了新任的狐字营营首,季松远。

    她想着,她终于要死了,属于她这二十五年的人生,还有那些情情爱爱,痴痴怨怨,都要随着她的死在这世间消散如烟尘了。

    恍惚中,她又听到了那个温柔的声音:

    “花儿,我来娶你了。”

    “花儿,给我生个孩子吧。”

    “花儿,以后我教我们的孩子读书吧?”

    “花儿,乖乖听话。”

    “花儿,不要死……”

    她看到那个一身儒袍的年轻人就站在身前不远处,他伸出手来,她也伸出手,四手相握:“花儿,我来接你来了,我想带你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

    “好……”她呢喃着吐出了这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字,便再也没有了呼吸。

    陈迟合上了她还挂着泪珠的双眼,从她的腰间抽出了那块儿随身携带的玉佩,那块他从剑阵中帮她拾起的玉佩,放在了她的双手中。然后他缓缓起身,走到岩壁旁,抽出了插入岩壁中的镇岳,他回头看向剑阵中还在一步步向着大雪龙吟剑逼近的众人,那一刻,他有如神魔附体。

    剑阵中还在向着剑逼近的狐字营众人此刻也慌了心神,但是他们已经在负重前行,虽然有人皮甲中的神魂在供养剑阵,不过那柄插在剑阵中央祭坛之上的剑本身就拥有巨大的威压,这些人可以艰难抵抗剑阵的反噬,却只能靠着自身的意志硬抗那柄剑的威严,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地走向那柄剑。

    而不远处的那个杀神已经握起了镇岳,他闲庭信步地走入剑阵中,走到一个狐字营斥候的身前,手起剑落,那个斥候没有来得及发起任何反抗,脖子上喷着血就倒了下去。但是他依然没有停手,提起剑,把那人的人皮甲割开,剑阵中的剑气又一次变得狂暴了起来,分分向着这个还未死透的斥候冲去。

    剑阵中活着的狐字营斥候,就这样看着自己的同袍,在半刻之间就变作了一具枯骨,不由地都是心中一凉。

    然后陈迟继续提起手中剑,向着下一人走去。他走的不快,但是被他逼近的那个斥候心中已经泛起了惊涛骇浪,额头上的冷汗滴落。不多时,他也变作了场中的一具白骨。

    距离剑最近的那个斥候尚有七步之遥,他回身看着那个杀神就这样在转瞬之间让自己的两名同袍只剩下一堆白骨,他不由地想起了几千里外家中年逾古稀的老娘,“我不能死在这,我不能死在这!!”他内心呐喊着。终于,在陈迟杀掉第四名狐字营斥后,这人被巨大的求生欲支配着,他狂叫了一声,迈开了步伐,原本被剑中威压逼得只能小步走向祭坛的他,开始奔跑了起来。

    陈迟心中一惊,只是想要阻止时已然来不及了。

    那个斥候已经站在了祭坛前,他的脸上流露出疯狂的喜悦,然后他抬起双手,不顾一切地握住了那柄剑的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