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录
繁体版

第十六章 剑(7)

    “铮”——

    两人又对了一剑再次分开,季松远手中软剑蛇影是用精钢混入兖州铁矿粉以冷热复合锻的秘法精锻几万次制成的缅钢,薄如蝉翼,弹性极好,饶是这样一柄以柔克刚的卸力之器,在面对陈迟的几次劈砍后,也让季松远的手腕有些发麻。

    “真是个难缠的对手。”他心里默默想着。

    陈迟也有些疲累了,他已经劈出了几十剑,百重剑术本就极耗体力,此剑术本就是以排山倒海之势,横扫身前的一切阻碍,神佛难挡的战场杀人技法,他已经使出了“封狼”“摧城”“斩鬼”“破军”,但都被那柄变化无穷的软剑尽数破开,如果再拖下去,他也快要封不住蛇影变化无穷的剑击了。

    他长呼一口气,将原本斜拄于的镇岳缓缓提起,双手握剑改为单手,然后他将剑侧身收回,曲臂于身侧,整个身体好似一张巨大的弓。季松远只是看着他这个动作,就被其中蕴含的危险力量压抑得呼吸困难,下一瞬,他有一种想要转身逃走的欲望,但直觉告诉他,如果此时背对那柄重剑,自己一定会死的更惨。

    就在他犹豫不决之时,重剑动了,好像离弦之箭一样,只是一个刹那,剑未至剑气已至,直冲他的喉间,他只来得及将手中蛇影提起,以剑封剑,刚刚破去排山倒海的磅礴剑气,剑已经抵到他身前三寸,他慌忙将蛇影推出,用剑身挡住了镇岳的剑尖,但与之前破去的那几剑不同,他感受着蛇影刚刚卸去一股剑力,下一股已经袭来,一而再,再而三,好似望北江的江水,一势接一势,绵绵不绝。他想用蛇影弹开身前的镇岳,但是怎么都抵抗不了剑势中的力量,他只能步步后撤,镇岳也随着自己步步紧逼,又是一个呼吸,他已然被逼到岩壁边,退无可退,手中的蛇影剑一直被镇岳压得向着自己身体弯曲,随即他感到蛇影上的力道逐渐减轻,被镇岳压制的蛇影,剑身出现了一丝裂纹,随后“乓”地一声,剑断作两截,眼见镇岳就要透过季松远的脖颈,突然剑锋一转,擦着季松远的脖颈而过,直直插入旁边的岩壁,剑身全部没入岩壁之中。

    季松远捂着自己的脖子,他步伐奇怪地缓缓地向前走去,想要把手中的断剑插入到陈迟的身体,鲜血顺着脖子中的伤口喷射而出。三步,两步,一步……只是这一步之遥,他再也迈不出去,他直挺挺地跪在了陈迟身前。但是最后一丝意识还是支撑着他要杀掉眼前这个男人。他挣扎着举起手中的软剑,即将向前刺去。

    “唰”——

    一柄长剑破空而出,插入了季松远的胸口,带着他的身体向身后岩壁飞去,长剑透胸而过,剑身也钉在了岩壁上,季松远口吐鲜血,脖子上的血液也喷涌而出。

    “国……主,属下……无能……”他手中的剑终于无力的跌落在地,永远失去了呼吸。

    陈迟回头看去,花满楼的手还保持着飞剑的姿势,看到季松远死透,才无力地跌落下去。

    剑阵中的二十二名狐字营斥候,眼见得自家营首惨死,都愣在了原地,双目赤红地看着杀人者,不知道还要不要向着剑阵中心的那把剑继续走。

    陈迟也顾不上其他,他闪身来到了花满楼身前,扶着刚刚脱力的老去的花满楼。

    “陈……迟,对不起……这些年……辜负你了……咳……咳……”她已经泪流满面,看着在自己身前的黑袍男人,自打自己来到宛州,明知自己是诸葛奕派来夺剑的,这六年里,还是他把她当成一个人,即使自己身入青楼,还是不离不弃,默默地在远处照顾着自己。“阿正……你来……来接我来了……”

    她终于将自己哭成了一个泪人,明明已经变作老妪的她,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自己是宛州花魁花满楼的时间,她脸上挂着微笑,容光焕发,看向剑阵中的某处,那里有一缕即将消散的剑气,她又抬起手,好像虚空中有什么人在等她。

    那天,她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她回到了自己十三岁的豆蔻年华……

    晟宁元年,新帝初登大宝,朔北屡屡犯边,以幽泗两州最为严重,朔北蛮族常成群结队纵马而来,也不攻城,掠边后便迅速撤回,像是过境的蝗虫一般,来去如风,掠境后往往一县百姓男人皆被杀光,成年女人皆被掠走,南人称之为“打草谷”。

    这年,十三岁的花满楼家住幽州云台镇,父母都是普普通通的庄稼人,一家三口人就靠着两亩薄田生活,虽不太富裕,但父母和睦恩爱,对她宠爱有加。噩梦是突然降临的,并州蛮族掠边,父母将她藏于谷垛之中,方才躲过一劫。

    当周遭安静下来,十三岁的女孩悄悄把谷垛扒开了一个小口,曾经熟悉的家园已经变成了人间地狱,随处可见,到处都是的残肢断臂,一具满脸都是刀疤的尸体缓缓从谷垛边滑落,被砍的面目全非的尸体就这样倒在了女孩面前。她捂着嘴巴,想要哭喊,想要逃离,巨大的恐惧占据了她的心灵,她蜷缩着爬到了谷垛最深处,用稻杆把自己深深埋进谷堆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饥饿,不敢睡着。

    很久以后,才有马蹄声打破了寂静,那种可怕的马蹄声又一次在耳边回旋,她捂着耳朵,全身紧绷,瑟瑟发抖。

    “这里还有活人!!”

    马蹄声停止,一个稚嫩温柔的男孩声音在谷垛外响起,周遭的马蹄声全部停止,重又陷入了寂静:“你别怕,我们不是蛮子。”

    她还是不敢动,缩在谷垛里瑟瑟发抖。半晌没有声音,直到她以为那个男孩已经走,突然一只手伸进了谷垛里,那只稚嫩的手掌中捧着一只又白又大的白馒头:“饿了很久吧?先吃点东西吧。”

    多日滴水未进的她,直到看到那只馒头,才想起自己还是个活人,还需要进食。她接过馒头,大口大口地吞吃着,只觉得那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然后那只手又伸了进来,手中是一个军用的马皮水囊:“别噎着,喝口水。”

    狼吞虎咽变成了缓慢的咀嚼,她觉得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自己的喉咙,然后眼泪就“簌簌”地流下,她再也忍不住了,嚎啕大哭了起来。

    男孩听到谷垛里女孩的哭声,愣了一会儿:“都过去了。你别怕,我现在进来带你走。”

    男孩说着,掀起了挡在外面的谷垛,之前滑落在谷垛边的尸体已经不见了,只剩下满地的血迹,她怔怔地看着那块血迹,脑海里还是那个鲜血淋漓的尸体。直到男孩顺着她的眼神看到那块血迹,他用刀从自己的袍子上割下了一块布条,蒙在了女孩眼睛上,然后那只温润的手就牵了上来:“来,跟着我走。”

    后来,她还是跟那个男孩走了,去到了她听说过但没见过的永安都城——枫叶城。她这才知道,世上还有这般豪华的府邸,门口有这般巨大的石狮,比云台镇府衙门前摆放的獬豸还要大上不少,府门上的匾额上写着——子屈巍府。屋顶的琉璃瓦闪烁着漂亮的光,还有软绵绵的大床,每天都有洗澡的热水。

    她清洗干净来到那个叫子屈巍正的男孩面前,男孩看傻了眼:“之前一直脏兮兮的都没注意,原来是这么漂亮的小姑娘。”男孩捏着下巴,学着大人的样子打量着她,“你以后就叫花满楼吧,花自开来香满楼。”

    “好。”她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词,但是男孩在夸她漂亮她是懂得。第一次她觉得自己在另一个人眼里是美的。

    子屈巍家是名满永安的名将世家,子屈巍正的父亲子屈巍明权倾永安,八万幽州如龙骑都统,永安国上将军。只是子屈巍正是个怪胎,他从小喜文厌武,为此和父亲多有不和。只是那个名将手腕太过强硬,烧光了家中所有的藏书,还以棍棒加身,才逼的他不得不从父志。

    只是他骨子里,还是喜欢读书,所以常一身儒袍。

    十六岁,他进了狐字营,第二年便成了狐字营营首,永安国新升起的将星。

    于是,她也努力练剑,收起了屋中所有的女装,梳妆台上也落满了灰尘,木桩劈断了一根又一根,原本细皮嫩肉的手掌也布满了剑茧。

    “花儿,这么好看的姑娘,怎么就喜欢上练剑了呢?”他问。

    “我也要进狐字营!我想……我想保护你!”她红着脸回答。

    就这样,十六岁那年,她终于也如愿以女儿身成了狐字营的一名斥候,成了这永安国为数不多的女斥候。

    入营那天,子屈巍正定定地看着她,一脸苦恼:“好好的漂亮姑娘,当什么兵,披什么甲?在家等我娶你就好了嘛。”

    她不知是真是假,但从心底里,已经当了真。

    此后三年,她身上新添数道刀疤,都是为了他。他去哪儿,她就跟着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