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入我相思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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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捕快(上)

    洛阳城今日来了一个新捕快*,叫林怔,二十出头,弱冠不久,听闻是年少时家中不济,如今落得这么个行当。

    不过兴许是读过两三本圣贤书,倒是气韵不俗,生得剑眉星目,八尺身躯磊落风行,颇有一腔热血在胸。

    衙门座落在知府府的街旁,若是有幸还能见到知府大人那“英姿伟貌”,此处多居是富豪权贵,当然河边也不乏有大户人家。

    洛河、涧河缓缓流淌,它们并不算宽广,但也不是跨两三步就能越过的。

    虹桥、莺儿桥等架于城中河上,其中要数万安桥最为惊艳——作为城中最大的石梁桥,耗银一千四百万两,有石塔五座、亭子若干;桥两面雕刻有人物、器物等,讲述了一则生动的故事传说,上面石刻的大义是:

    许久以前,附近的寺中有一位名为义心的和尚,感百姓过河之苦,竭尽心力募集建桥钱财,却受到不少朱门豪富的冷眼与讥讽。

    他辛辛苦苦地把讨来的每一个铜钱都用于造桥上。无论严冬亦或酷暑,这位僧人总是不辞辛劳四处奔波,热心为帮助建桥的百姓烧茶、送饭,还时常脚踩芒鞋上山采药,为患病的工匠治疗医愈。

    有一回,由于连月风雨,伙房里的柴草早已用尽,大雨滂沱,不知何时得歇,山中柴木湿不能燃。

    “百泉冻皆咽,我吟寒更切。”

    工匠们饥寒交迫已有数日,将食生米,义心不忍,便悄悄地掩上了伙房的木门,毅然将自己的双腿伸入灶膛中,代替柴禾烧饭。

    依传说所言,灶膛中顿时火光烛天,升腾起炽烈之焰。当他的双腿燃为灰烬时,伙房里锅中的饭都煮熟了。造桥工匠们无不声泪俱下。

    在桥的边端、故事的末尾还刻着这样一首诗:

    “为架宏桥甘舍身,代薪双膝泣鬼神。

    釜底炽火红似血,留得千古美名存。”*

    他就在这座城中待了两年。

    不过平日里少有什么大案,也就是捉拿些偷盗之人,寻些丢失之物,再者就是跟着黄捕头学些捕快之道,日日看那卯时的太阳戌时的月,天街的回廊东门的阙,倒是清闲自快。

    一日,林怔像往常一样巡街回来,布施了身上仅有的七个铜板,逐一拜访了西门街上鳏寡孤独的几户人家,替贫户李家带了许久的娃……

    嗯,今天又是安宁美好的一天,他边走边想着。

    刚回衙门便见大堂坐了一帮子人,一胖一瘦两个资历较老的捕快在那说着什么,换作平日里倒也寻常得见,但怪处在于连不喜八卦的黄捕头都坐于席中,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

    他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尘,从案前端了碗茶水,准备也打发打发时间。

    “且说张大臣跪地不起,高呼‘望陛下三思!’,忠心映明月,肝胆照昆仑,不曾想皇上直接勒令打六十大板,张大臣硬是活生生被打死在大殿前,骨肉与裳衣混作一团,在殿外的其他大臣早被惨叫吓得面色苍白,不敢吱声,可惜了一位忠臣啊……”

    众人唏嘘不已,“陛下数年来沉迷于声色犬马,横征暴敛,先后杀害十数位忠臣贤相,如今更是要立青楼女子为妃,这真是……唉!!!”

    “是了!近来民怨四起,不少地方打着聚义的旗号广纳人士,怕是要……”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或激昂,或伤恸,他的眉头不觉间已紧皱,正想问个一清二楚,忽然络腮胡黄捕头呵斥一声,周围骤然鸦雀无声,他那锐利的目光环顾过众人,用着浑厚的语气说道:

    “皇上乃真龙天子,岂容吾等议论是非?嫌脑袋放在肩上累的,我来帮你端端!”

    经过这一番“友好”的警告后,众人只得换个说头。男人间的话题总是扯不开女子,“龙门街的小娘子生的俊俏,一双眼睛水灵灵的,甚得我心。”“分明西门的李三娘更具风韵!”

    “听说临安城的花魁死了。”

    “花魁的《蝶恋花》唱得那叫一个——”说着的人竖了个大拇指。

    “那她是怎么死的?”

    “唉!爱上了位不该爱的人。那柳公子本就潇洒风流,怎会与她长相厮守呢?可怜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哪。”

    ……

    他抿了口茶,想着痴情好比清秋水,一寸碧澄一寸寒。

    在座众人皆叹息不已,其中一人为舒缓气氛,转了转话题说:“应天府出了位红衣女子,劫富济贫,却只劫贪官污吏,倒是有几分侠义。如今她往西边来了,被官府下了通缉令,上头让我们多注意些。”

    “那女子长得如何?”

    “……”方才说话的那人沉默了,“你自己看吧!”

    他从里屋拿出一张通缉令,上面所画的“女子”有着粗大的鼻子、狰狞的面容,蓬头垢面,令人不寒而栗,聚在一起看的人都哑口无言,离得最近的一人率先开口:

    “这……樊哙何时转世为女子了?”

    “非也非也,这分明是董卓转世!”

    “樊哙!”

    “董卓!”

    “樊哙!”

    ……

    林怔盯着这幅画沉默了许久,试探性地说道:“可是西楚霸王……?”

    还在争执的两人听完再定睛一看,果然,先不说这一言难尽的外貌,眉眼间的婉转与身上的豪迈与潇洒若隐若现。

    “对对对对对!就是项羽转世!好小子,不愧是读了两本书的人!”两人意见统一,握手言和。

    正准备换个话题扫扫晦气,聊勾栏那肤褐的西域女子,突然一人连滚带爬冲进衙门,衣服早被扯到了一边,头发凌乱,看门的捕役冲进来拉住他——以为是街上的疯子。

    那人不顾拉着他的捕役,大声喊到:“虹桥旁的廖富户死了!廖富户死了!”

    众人一惊,廖富户如今可是知府身边的红人,前几日还与他谈笑风生,怎么说死就死了呢?拉着这“疯子”的捕役停止把他往外面拖去,他马上向前爬了几下,坐在地上整理自己的衣冠。黄捕头捏了捏眉心,问出了大家都好奇的那个问题:

    “廖富户是怎么死的?”

    “上吊!上吊自缢!死、死的太惨了,舌头都掉在外面!”

    “行了,快去看看吧。”

    他们一群人快马加鞭赶到廖宅,那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大院,远远地就能看到正门上方翼展般的大飞檐,门口凑热闹的人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让一让让一让!”待衙役开出一条道,那么对现场的审查就正式开始了。

    按照惯例,即“凡到检所,未要自向前,且于上风处坐定,略唤死人骨属,或地主、竞主,审问事因了,点数干系人及邻保,应是合于检状着字人齐足,先令札下硬四至,始同人吏向前看验。”也就是要先录口供再验尸,廖府上下都被叫出来,排成数列,准备进行问询。

    黄捕头立着刀问:“是何人在何时何地发现的?”

    一个男家丁畏怯地回道:“今日申时前后,苏夫人的丫鬟在老爷的书房发现的。”

    “为何先前没有发现?”

    “廖老爷向来不喜人打扰到他,中午的饭食有时不吃,有时让丫鬟、夫人等送去。”

    “廖富户可有何仇人冤家?”家丁与佣人们思考了一下,都摇了摇头。

    “那廖富户近日可有什么异样?”

    “廖老爷与苏夫人恩爱有加,里外事务处理得当,廖老爷喜欢在午时喝口小酒,其他的话……并没有异乎平常。”

    另外一位家丁似乎想到了什么,正欲开口,张了张嘴后觉得还是算了。黄捕头注意到了他,“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小人没什么想说的,只是……”家丁犹豫了一下,“廖富户许久未在家中睡过了,每日傍晚便离家外出,不过这种情况已经有几年了,小人认为并不算异处。”

    在迅速地将廖宅上下每个人都录完口供后,他们进到了廖富户自缢的书房,房间里被各种名贵物装饰,书桌上有几个玉石扳指,注子注碗被随意摆在一旁,数只瓷酒杯立的立、倒的倒,甚至还有一只已被打碎在地上。

    绳索从屋梁上穿过形成环形,将廖富户吊起,吊法简易,却能以最小的力拉起较重的物体。

    在仔细检查完四周后,一个身材魁梧的捕快有些吃力地将面色紫绀、双眼上翻、舌微外吐的廖富户抱下,放平于地上,期间他一直忍受着排泄物那恶心的气味。

    两位年老且带着眼镜的验尸官上前查验。

    经验尸后,因“舌头无伤”等,验尸官们一致同意是自缢。

    在旁看了许久的尸体,他眉头紧皱,经过一番心理斗争后站了出来。

    “不,不是自缢。”他用坚定的眼神看着黄捕头。

    两位验尸官面显怒色:“哪里来的黄毛小子?你是在质疑我们几十年的验尸经验吗?”

    黄捕头赶忙上前打躬作揖,一面说着这位捕快是新来的,年轻不懂事,一面靠近林怔身边,悄悄问道:“你怎么这样说话呢?”

    因为已经抵触到了几位验尸官,他索性就直接大声说出缘由。

    “捕头且看吊处及项上痕,还有他的手指。”众人闻言望去。

    “若被人勒死,项下绳索交过,手指甲或抓损;若自缢,即脑后分八字,索子不交。现今廖富户脖子下明显为交叉痕而非八字痕,手指亦有可见的磨损,如此看来,廖富户应是被人勒死而非自缢。”

    两位验尸官又去查验,果真如此。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再看桌上零乱的杯盏,那么不难推出,贼人应当与廖富户熟知,在此地寻欢作乐,廖富户破例多喝了些,当他酩酊烂醉时,用绳索将他勒死,事后再把他挂起,伪装成是自缢而亡,至于舌头无伤,敢问诸位大人喝醉之时舌头是大是小?

    如此算来,只要排查辰时至酉时(7时至19时)谁曾与廖富户共处一室就能缩小范围,从而找到凶手。”

    众人为他的一番推断拍手称妙,连黄捕头都惊愕于他的推理思考,蹲在旁的两位验尸官重新审视起这个小小的捕快。

    忽然站在苏氏旁边的丫鬟拔腿向外跑,奈何房里面挤了太多的人,一时半会出不去。

    捕快一行人也发现了不对,立马将她按倒在地,她不住地挣扎着,泪水与汗水让发丝沾连在脸上,但是眼中满是不尽的坚毅与决绝。

    不久,她大概折腾得筋疲力尽,终于不再反抗,像是认命般地伏在地上,继而却是高声的大笑,“对!是我!是我杀了他!”

    官吏及廖宅上下都吓了一跳,唯独林捕快摸着下巴在思考着什么。

    几位高品级官懒散地靠在椅子上,讨论着应当判这丫鬟绞刑还是砍头,靠左边的一位体态臃肿,带着玩味的笑说:“听说凌迟又恢复了~”

    这句话碰巧被地上的丫鬟听到了,她的脸色瞬间变白,两瓣嘴唇颤抖着,“不……不、不不不不不不……”那双眼睛在人群里疯狂地寻找着什么,满目却尽是鄙夷的、不屑的眼神,人们讨论着、讥讽着、谩骂着……

    “呜呜呜呜呜……”终于,她忍受不住,哭了出来,“呜呜呜……不是我……不是我”。

    到后来,丫鬟一会哭,一会笑,嘴中说着“我是无辜的!”“都是我干的!”这样矛盾的话语,其他人一致认为她已经疯了,但目前好歹出现了一个疑是“凶犯”的人,按程序应当先把她押送至监狱中,再进行审问——虽然可能已审不出什么是非所以然来了。

    见隐藏在暗处的“凶手”已自招,捕快便准备收工回家,官差们也像是完成了一件任务般。

    衙门抓人了事,官府断案收钱,你情我愿,何不乐哉?

    百姓与廖宅仆役推搡着向外走去,廖富户的妻子苏氏端着手在最后面静静地看着。

    待众人都离开,她似乎是松了一口气,颓靡地倚靠在椅子上。

    忽然一句声音从身后传来:“你才是凶手吧,苏夫人。”

    苏氏惊惧地回头。

    他眯着眼睛,右手有意无意地摸着佩刀。

    “林、林捕快说些什么呢?妾身怎么听不明白……”苏氏眼神闪躲,双手局促不安。

    “在下只是有几处不明白,还望苏夫人指点一二。”他慢慢地说着,

    “请问一介弱女子如何能独自将尸首悬于梁上?”

    “桌上为何有数只杯盏?且为何其中两只还斟满了酒?”

    “发现廖富户尸首的并不是他的丫鬟,而是,你的。”他缓缓走近苏氏,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刚刚被抓的丫鬟,也是夫人你的吧?”

    苏氏顿时如五雷轰顶,就连声音都有些发颤,“林、林捕快不当众拆穿,定是……有所图求,妾身什么都能给你——富贵、权势、美人,甚至……”

    她犹豫了一下,“妾身自己……还望林捕、林大人,大人有大量,放过妾身。”苏氏恳切地说着,泪如雨下。

    他却依然低着眉头,仿佛注意全然不在她身上。“苏夫人多虑了,在下只是想知道那个‘为什么’而已——苏夫人为何要弑夫?既然夫妻恩爱,应当白首偕老才是。至于方才为什么不说……”

    他的眼似一汪清水,表面平静,深处,却是另一番波涛,“官府不求真,惟我,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