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入我相思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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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捕快(中)

    苏氏陡然明白,面前这位捕快并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只是静水流深,只是清风云迷。她看着眼前的他,深吸一口气,罢了,“既然林捕快想知道,那妾身便告诉你罢。”

    “我本是洛阳的一名艺妓,向来只卖艺不卖身,那日,他突然上门,执意要娶我。他说:‘我中意娘子的琴声,但更中意娘子的人,娘子与其在这里对牛弹琴,不如与我琴瑟相调~’

    可我又怎会嫁给这样一个轻浮造作、素未谋面的人呢?所以我婉言拒绝了他,说:‘如果你为我从西海取来一颗珍珠,我便嫁给你。’”

    “西海?那不是……”

    “对,那是一片沙漠。但他听后并没有失望,只是说几日后仍会再上门拜访,于是他就这样走了,他这一走便是三旬,我本以为他就这样一去不回,什么情深意切,呵!不过是一时的头昏脑胀,一瞬的见色起意!”

    她面显不屑,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印迹,回忆的微风却轻轻抚开她的眉脚。

    “但是后来,他真的回来了,风尘仆仆,沙子在他的鞋上,在他的衣摆下,在一切能看见的地方。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匣子,略显遗憾地说:‘娘子,西海沙,东海水,沙深似水、水瀇如沙,我上寻千里之平,下掘五尺之地,奈何不得见一粒珍珠,辗转多时,因缘际会得遇此物,不是珍珠,胜似珍珠。’

    他打开那个匣子,一石晶莹剔透,圆润饱满,饶是先沉积许久,又经风沙打磨,内部七彩环绕,外则些许泛黄。

    我又恼又惊又喜,恼他言而无信,惊他锲而不舍,喜他矢志不渝。我红着脸把他关在门外,赶他也不是,留他也不是,好生纠结。”

    她脸泛红晕,突然言语间怜惜之感环生,“林捕快,你可知——男人为何欢喜我们艺妓?”

    他正欲开口,苏氏却先伸出手虚按他的嘴:“别说些什么风花雪月、闲情雅致,满嘴的仁义道德就想掩去心里的丑陋?”

    林怔本想着说是为谈诗作赋、高歌饮酒,被她这么一冲却无话可说了。

    “这……”

    苏氏冷笑一声,“呵!不过是讨个开心便能舍弃,地位卑贱方可随意践踏。以往妾等艺人,要么在教坊司谋个一官半职,要么好点做个小妾,是万万不敢求个名分、做那正妻的。”

    林捕快也知道此间苦楚,点了点头。

    “如今来了一个人说要赎我,既给恩宠,又予名分,我如何不动心?思索再三,便在一个良辰吉日嫁给了他。”她的脸上徜徉着美好,夕阳将窗子的浅影投在地上。

    “此后数年,我与他一起看春花,赏秋月。我仍时常会弹琴,却只给他一人听。”

    “几年前,他跑商赚了一大笔钱,开了个商行,结识了知府大人,日日出去应酬,夜夜外宿不归,我只道是事务繁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苏氏顿了顿,“可是一旬之后,他却性情大变,白日里对我不理不睬,我疑三惑四,便派了一个丫鬟晚上尾随着他出门,看看他究竟要去什么地方寻快活。那丫鬟只见他在几个小巷子中左穿右绕,全然不似要去应酬的模样,到最后,他进了涂山巷的一间小屋子。我疑他在外另养了情人,气恼不过,便在第二天让丫鬟带着我去了那‘狐狸窝’,在门外我本想发火的,可推开门,却是一个被打的女子,衣衫褴褛、体无完肤,我推开门后她害怕的缩在一团。”

    李氏突然哽咽,双手颤抖地捂着嘴,一对明眸楚楚动人,但林捕快在它们之中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那……那之后,我同他又过了几年日子,但我再未干涉过他,虽为夫妻,有时也谈笑风生,却全然不似当年……”他把手松开,轻轻地搭在刀柄上。

    “终于,我想:‘既然夫妻缘分不在,那便各自安好,我不过再回那灯红酒绿之处,独自弹着我的木琴,了此残生。’于是我一天偷偷地同他说了这件事,不曾想他听后却勃然大怒,说我和外面的杂种一样,死性不改,骂着抬手便打,在几番拳脚后,我再也不敢提休书的事。那天晚上,我疼得辗转难眠,拳脚加在别人之上,也是这么痛吗?他的怒意宣泄在别人之上,也是这般狠吗?尽管身上又红又紫,疼痛却使我更加清醒,我想了很多、很多,他本就为恶、罪不可赦,恐怕日后欠下的孽债只会更多。与其让他人受苦,不如我一人承受。所以,我决定将他灌醉,然后……”

    她泪流满面。

    林怔静静地听着,任她放声大哭,须臾,苏氏用手抹去泪珠,心中像放下了一块石头般,“林捕快,这就是你要的那个‘为什么’,好了,抓我吧。”说着将双手递出,等着被绑起。

    他叹了一口气,拿出一根绳索将她的手松松绑住,不致勒得疼痛,就这样牵着她向衙门走去。

    日落西山,人影散乱,一缕风拂过,竟有些许寒意,忽然天上有什么东西飘落,林捕快怔怔地驻足而立,李氏也默默停下了脚步。他伸出右手接住了一片洁白的雪花,默然道:

    “下雪了……”

    他推开了衙门的门,一个捕快抽着旱烟,“呦,回来了?今个儿怎回得这般晚?大伙都以为你被哪个狐狸精勾了魂。”说着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

    林怔微不可见地惊了一下,又马上恢复正常。“没什么,同李贫户唠了半天。”他往里头望了一望,“捕头呢?”

    “在后堂正郁闷着呢!审了半天连个姓甚名谁都审不出来。”

    他听完提脚便向后走,那伙计本还想聊一聊,谁知道他走的这么匆匆,伸出的手尴尬地悬在空中,“诶诶诶!走那么快干甚么去?赶着投胎呢?”而后大骂一声,独自郁闷地抽着旱烟。

    “吱呀——”他推开后堂的门,瞧见黄捕头双手环抱,眉头紧锁,眯着眼睛不知在闭目养神还是在排解愁绪。

    他瞥了眼黄大年脚下的烟灰,知道他正为审不出东西而发苦,便说:“捕头,还在想怎么办呢?”

    黄大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睁开眼睛、疲惫地说道:“不然还能是什么?这丫头胡言乱语的。刚刚张捕快和方捕快又去了一趟,谁知道她唤张风作哥哥,却把方晓重认成父亲了,审的时候方晓重只一个劲儿地笑,气得张风最后和他打了一架,到头来连根毛都没审出,反而闹了个儿笑话。”黄大年叹了一口气,两人都哭笑不得。

    在黄捕头的示意下,他坐到了旁边的一张椅子上。黄大年疑惑地问道:“林捕快这时候来可是有什么要事相告?”

    “黄捕头。”他侧过身子,正对着黄大年,“我觉得此事另有蹊跷。”

    “哦?此话怎讲?莫非林捕快方才发现了什么?”

    林怔点了点头,说:“首先,说说嫌犯,仅凭这丫鬟一人是绝不可能将廖富户吊起的,所以要么是数人合谋,要么是一个健壮男子所为。再说廖富户,我刚刚走访了廖宅数人,说廖富户近来脾性暴躁易怒,有时对下人拳脚相加,方才迫于人多不敢说出来,而他脾性变化却是几年前在涂山巷的一所宅子陡然转变的,至于这宅子……”

    他看了林怔一眼,恍然大悟道:“那林捕快是认为这里面有猫腻?”

    “是。”

    黄大年思索了一下,有些尴尬地说:“这宅子怕不是廖匪虎养相好的地方。林捕快涉世未深,恐怕不知……”

    还未待黄捕头说完,他便插嘴道:“我知道!可是苏氏说那房中的女子惨受欺凌,既是相好,又为何要拳脚相加?”

    “廖富户的妻子苏氏?你刚刚同她见过面了?”黄捕头疑惑地说。

    林怔支支吾吾,只说那宅子定有问题,既然捕头不信,那么“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去了便知是真是假。

    黄大年执拗不过,只好答应前去。

    夜的帷幕自九天垂下,些许星光点缀着深沉的黑。他们二人健步如飞,因在城中已居住多年,又是衙门的捕役,对每一条小巷,每一间房屋都了然于心。不多时,便到了苏氏所说的宅子。

    那房子很平常,与周围的房子别无二致。时正皓月当空,白光满地,他准备向前打探一二,却突然被黄大年拉到隐蔽处,示意他不要出声。

    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擦着嘴从小门中出来,月光照在那人脸上,他忍不住惊呼:“那不是知——”还未说完,黄捕头便捂住他的嘴巴,手的力道很大,似有怒意。再三做了噤声的手势,待林捕快点了头才把手放开。

    两人此时都心绪万千:知府怎么会在这里?知府同廖富户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们又在暗处观察了许久,见不时有人进进出出,都是些豪强富贾。子时一过,人便渐渐稀少了。待无人之际,他们悄悄地贴近了那宅子,轻声爬上屋顶,伏在屋脊侧面,倾听四下无声,知道他们自己的踪迹未被发现,于是轻轻推开屋顶的几块瓦片,以缝隙中往下看去。

    见一人穿着奇异,头戴高饰,面涂怪妆,立于中央,手中拿着什么器物在一个孩童身上比划着。那孩子神情呆滞,眼神空洞,眼角似有泪水,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几个豪强富贾在一旁看着,很少交谈,大多时间眼神炙热地盯着躺在桌上的孩童。

    黄大年轻声问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他嗅了嗅,一股气味从下方飘来,身为一个捕快,他对这种味道是极为熟悉也是极为厌恶的,“血腥味……?”黄大年眨了眨眼睛表示同意。

    他们又向下看去,在那群人的旁边有一个祭坛样的圆盘,以红色勾画着形状与各种不认识的字迹。一个盆子摆在“祭坛”中央,正是那些画着的红线最终相连之处,盆子中有一堆骨头,骨头上还残余着红黑的肌腱组织。

    林怔还在想着这是猪骨头还是狗骨头——用这类动物骨肉施展“巫术”的人在以前见过不少,忽然黄大年瞥见了什么,用手微微指着盆子旁边的地上。

    灯火昏暗,那伙人的影子又恰好遮住那里,一时半会还看不太清楚,只道是个蹴鞠,觉得没有什么好看的,便仔细盯着那伙人要对这孩子干什么,谁知道黄捕头仍让他看那“蹴鞠”,气得本想抬起头询问,黄捕头却轻轻说了声:“头!”

    他听后又望去,这时下面的人已换了个位置,盆子附近骤然光明,此时哪还有什么“蹴鞠”?分明是一个丑陋至极的头颅斜倒在地上,上面血肉模糊,眼睛地方两个深深的凹陷外凝固着暗红色,似两行血泪缓缓流淌。

    他吓了一跳,不想左脚失力一滑,忙双手同右脚用力撑住,“啪嗒——”,几块瓦片应声碎裂。房子里的人除了孩子外都抬头看去。

    “糟糕!”黄大年暗骂一声,马上拉着他向下跳去,待踩实了脚,确定林怔先前没扭伤后便拽着奋力向远处跑。后面隐约有人跟着,他们也不敢回头,只加快了脚步,待两人都力竭时才停下,轻轻听了听身后,觉无人追来方才放下一口气。此时他们的心脏都跳奇快,不知是刚刚跑的还是被房子中的异象惊的。

    “林捕快。”此时黄大年背对着林怔,回忆着往昔,“我待你如何?”

    林怔马上抱拳行礼。

    “捕头待我如亲生父母,视如己出,林某感激不尽。”

    他点了点头,“林怔。”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柔和,一改往昔的严苛,“听叔一句劝,别再查下去了。而且……这案子可能和知府有关,千万别查着查着,丢了自己的脑袋。”

    “这……”

    黄捕头过来拍了拍林怔的肩膀,林怔不知不觉间发现他的背已微微佝偻,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黄大年叹了一口气,向灯火阑珊的暗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