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入我相思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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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掌柜

    他微眯着眼,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念叨着什么,哭哭笑笑。

    只有小二“寸哥”才懂得掌柜这种奇怪的姿态——他一定是愁到眉头方,酒到尽头方恨少——搁这买醉忘忧呢。

    也是,都两三日了,来的人用双手都能数的一清二楚,点好酒好肉的一个没有,大多只是要碗茶水解解渴,而本店的茶水是向来不收人铜板的。

    这样下去连茶叶都要买不起了!

    寸哥收拾好桌子,也在掌柜旁边坐下。清风白云,好悠闲哪!

    掌柜胡锦绣又灌了一口酒,看着外面白雪皑皑。这里风景是极好的,当年自己就是看上了此处前水后山、聚气藏风的地方才建了酒楼,可谁能想得到一年比一年生意差呢?

    从最开始的六层高楼、帮工几十上百位,到现在只有单单两层,就留了一个老伙计“寸哥”,世态炎凉啊!

    想着他又灌了一口。

    “寸哥啊……要是再赚不到铜板的话,咱俩就要分道扬镳了!”

    “掌柜的,你都说了上百遍了,能别说了么?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胡锦绣眼泪汪汪,握着寸哥的手,含情对视。

    “寸哥啊!我就你这一个兄弟了,你可别离我而去啊!”

    突然地面震动了起来,他将手一甩,迅速用耳朵贴在地上,仿佛已经将这个动作练成了绝技。

    听着听着喜色就爬上面容,手舞足蹈间踹了寸哥一脚,大喊道:“来生意了!来生意了!”

    小二寸哥摸了摸被踹的地方,用鄙视的眼神瞟了胡锦绣一眼,对自家老板这说变脸就变脸的姿态表示习惯了。

    两骑踏雪而来,在酒楼前翻身下马,粗鲁地将手中的马绳给到掌柜手中。

    “小二!来五两牛肉,两斤烧酒!”

    寸哥看到两个彪形大汉走了进来,答应了一声后向后厨走去。大汉寻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警惕地环顾整座酒楼。

    突然一个脑袋从窗子外面伸了出来,吓得他们拔刀而出,定睛一看,原来是刚刚牵马的掌柜。

    其中一个脸上有刀疤的汉子骂了一声娘,将刀收了回去。

    胡锦绣笑嘻嘻地问道:“二位爷还要来点其他的东西么?我们家的红烧肉那可是附近几十里都有名的!”

    另一个浓眉大汉接道:“那可不是?附近几十里就你这一家店,做得再差也没得挑了。”

    他尴尬地笑了笑,突然出现在刀疤汉子旁边,搂着他的肩膀问:“那要不尝尝我们家的羊汤?羊都是野羊,膻味可一点没有!”

    刀疤脸将他甩下来,烦躁地说着:“不要不要!”

    “那要不住个宿?也不贵,二两碎银子一个晚上。”

    刀疤脸终于被掌柜说得无可奈烦,直接将刀出鞘,“啪!”的一声钉在桌子上,眼神凶狠凌厉。

    “再吵吵就把你给剁了!”

    胡锦绣马上闭了嘴,苦笑着点点头,向后退了一步、两步……然后马上向里面跑去。

    刀疤脸见烦人的家伙终于滚了,将桌上的刀拔了出来,向坐在对面的浓眉问道:

    “大哥,俺们在这歇脚没问题吧?”

    浓眉正闭目养神,听到这话睁开了眼睛,摇头看着窗外。

    “不好说……”

    “那咋整啊?”

    “该咋整咋整,你废话咋忒多呢?”

    两人正说着,小二寸哥就端了酒肉上来,酱牛肉色泽暗红,烧酒还冒着热气,酒香肉香让二人安静下来。

    这家店的酱牛肉和烧酒,那是真正的千里万里皆知,连京城的一些老饕都奉为至品,赞叹两者为“市井气之集大成者”,又能“免于粗俗”,不至于乏味。

    胡锦绣蹲在门槛边,露出一个脑袋,轻声问站在后面寸哥:“诶!你说他们是干什么的啊?”

    寸哥也伸出头看了看,想不出来,于是说:“掌柜的你管他们干嘛?我觉得他们吃得开心就够了。”

    “那肯定要管啊!待会不给钱怎么办?你看他们虎背熊腰的,没准待会就把账给赖了!”

    寸哥一阵无语,自家掌柜这是又掉钱眼里去了。

    突然“咚”的一声,酒楼大门被人踹开,胡锦绣只看见一只腿,但就是因为这条腿,他知道来了大主顾——那可是上等的狐皮护腿

    结果清脆的一声却是:“寅三、寅四,拿命来!”

    一个俏丽的身影飞过,直刺浓眉和刀疤脸,正在吃喝的二人应声拔刀而起,酒楼中顿时刀光剑影,三人你来我往,却将桌椅劈烂,酒肉也掉了一地。

    胡锦绣看到这一幕人都快崩溃了,举着两只手喊道:“三位大侠出去打!出去打!小店可折腾不起啊!”

    结果三人理也没理痛苦的胡锦绣,还是寸哥把他硬拉到安全的角落,不然方才就被一记手刀给劈了。

    三人打得正酣,其中的狐皮女子有些不支,节节败退,这时外面又冲进来了两男两女,但身上的器物明显不如狐皮女子。

    “小姐!”扎马尾的少女惊呼一声,也拎剑加入。

    寅三、寅四见局势不妙,两人虚晃一刀,破窗向外逃去,剩下两男一女仿佛按计划好的一样追了上去,此时酒楼中只剩下残破的桌椅和两位姑娘。

    寸哥终于没有再拉住崩溃的胡锦绣,任他跑了出来。

    “不……我的宝贝香木桌啊!”

    “陪了我几年的硬木凳啊……!”

    “我的官窑玉瓷盘……”

    站在一旁的狐皮女子身上被刀剑划破了数处,此时旁边的丫鬟正给她披上一件风裘,像看小丑般盯着地上的胡锦绣。

    兴许是觉得聒噪,狐皮女子半蹲了下来。

    “我赔你就是了!一堆破凳子烂椅子有什么好哭的。”

    正痛哭流涕的胡锦绣马上收住眼泪,跑进里面拿了一把算盘出来,边算着价钱边竖大拇指。

    “姑娘果然大气,既然姑娘愿意包下小店损失,我也要回点礼才是。”说着瞟了眼寸哥,“去!上四两牛肉和一斤烧酒,都要上好的!”

    上好的烧酒和酱牛肉?

    掌柜疯了不成?那都是用来上贡的东西,就这样给这两个人吃?

    不行,我待会得偷偷吃两口挽回一下损失。

    仿佛算到了寸哥的小心思,胡锦绣叫住他。

    “别偷吃啊你,等下我看得出来的!”

    等到寸哥把酒肉端出来之后掌柜还跪在地上打着算盘,撅起个屁股老高,略显滑稽。但口里面念念有词,算盘可打得劈里啪啦响。

    狐皮女子和她的丫鬟寻了一处较为完好的位置坐下,细细嚼着牛肉,不时抿一口烧酒。

    明月松间照。冬雪飘摇,北风呼啸,鸟雀尽归巢,虚罔远山皓,白云匿重霄。

    她突然有种莫名的安心。

    寸哥躲在后厨,不时地瞥一眼女子身旁的丫鬟,结果被反瞪了一眼,令他有些悻悻然。

    等女子和丫鬟吃得差不多的时候胡锦绣终于站了起来,伸了个大懒腰,喜笑颜开。

    “姑娘,一共是七万四千八百九十四两银子,为了您记得方便,四舍五入就是七万五千两银子。”

    寸哥拉了拉嘴角,好么,掌柜又反向抹零了。

    而那边的狐皮女子明显被吓了一跳。

    “怎么会这么多?”

    “这些都是京城的上等器具,虽然用了几年,但可都是实打实的好货。你瞧瞧,上面还有印呢!”胡锦绣说着把一块破瓷片拿给狐皮女子看。

    “我、我没有那么多钱。”她往后躲了躲,小声说道。

    “嗯?”

    这就让胡锦绣奇怪了,难道是自己看走眼了?不应该啊……

    重新坐回地上的他双手环抱想了想,又看了看狐皮女子,诶,有办法了。

    他迅速拿了一张纸,捏着她的手摁了个手印,笑着说:“没事,从现在开始为我打一年工就成。”

    “你!”狐皮女子因为被擅自牵了手恼怒不已,但她发现这个掌柜竟然不是普通人,手劲出乎意料的大。

    “现在不行,我要去抓寅三、寅四。”

    “这个好办。”胡锦绣换了一件外面穿的厚实衣服,顺手拿了一根擀面杖,“我去去就回。”

    不多时,他就一手拎着一个人回来了,细细看去,左右手明显就是那个刀疤脸和粗眉毛,他们两个头上都有个擀面杖的印子,想来是被他敲晕的。

    胡锦绣当着酒楼内众人疑惑的面将他们扔在地上,拍了拍衣服上的雪,将杯中温酒一口饮尽,

    像前脚跟着后脚一样,方才追寅三、寅四的两男一女也回来了,见到狐皮女子都抱拳行礼。

    看见倒在地上的两个人先是脸色一变,而后到狐皮女子耳边说了些什么,连带着狐皮女子的脸色都变了。

    “既然掌柜已经替我们捉住了寅三、寅四,那我们就此告辞。”狐皮女子施了一礼,一行人绑好刀疤脸和粗眉就准备离开。

    胡锦绣一脚踹紧大门,挡在一行人前面,高举前面画押的纸张。

    “诶!走什么?这白纸黑字写着赔钱二字呢!”

    “确是如此,但我们要回去交付家命,不能耽搁。”

    “那其他人押送这什么寅五、寅六的走吧,不过你得留下。”他指了指狐皮女子。

    “哦对了,那位姑娘也走不得。”这回指的是她旁边的丫鬟。

    听到这里那另外三人准备拔剑出鞘,但被狐皮女子按住,她笑着说:“既然掌柜的这样安排,我们照做就是了。”

    转身和三人轻声说:“你们先回去,就跟爹爹说我外出游历去了,三年之后我就会回来的。”

    那三人都迟疑不决,纠结道:“小姐,这……”

    “没事的,黄啾跟着我呢,别担心。”她轻轻笑了笑以示安慰。

    三人犹豫了片刻,考量敌我实力,终于决定回去复命。

    胡锦绣到了后厨,看见寸哥露出个脑袋傻傻地看着一个方向,他顺着寸哥的视线看去——是那个叫黄啾的丫鬟。

    “咋滴?喜欢啊?”

    寸哥竟然难得的没有反驳,只是脸比那酱牛肉还红。

    胡锦绣哈哈一笑,进房去了。

    一年间胡锦绣悠闲无比,赏着风花秋月喝着自酿烧酒,兴许是来了两位美女伙计,酒楼的生意好得不止一点。有时候也有游侠骚客来往,不乏在酒楼里大打出手的,但事后都被逼着赔了钱。

    有时候看着他见钱变脸的样子就大家都忍不住“噗嗤”一笑。

    一年的岁月不过是时间长河里的少许流水——很快就过去了。但流水留下的点点滴滴,依然会在路径上形成它曾来过的痕迹。

    “掌柜的。”寸哥搓着手站在胡锦绣旁边,思索再三还是鼓起勇气,“我要走了。”

    “还真看上那小丫鬟了?那丫鬟和她的主子同意了没有?”

    寸哥傻傻一笑。

    他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道:“行了行了!滚吧!我是君子,君子成人之美!亏我当年就留你下来了,还不是个白眼狼!”

    寸哥也不管胡锦绣滔滔不绝的牢骚,只是自顾自地说着:“掌柜的,俺压箱底那七十两银子给你放在柜台后头了,你也别嫌少,攒了有小几年了,本来说留着做媳妇本的,黄啾她说不用,就都给你了。”

    说完就准备转身离去,外面黄啾和狐皮女子已经整点好行装等他了。

    胡锦绣犹豫了一下,从抽屉里拿出两本书塞到寸哥手里。

    “给,拿好。”

    “这是啥?”

    胡锦绣凑近寸哥的耳朵,神秘地说道。

    “酱牛肉和烧酒的秘方,可别叫贼人偷去了!”

    听到酱牛肉和烧酒这五个字寸哥就吓了一跳,以往这两样都是胡锦绣自己做的,他只负责上这两样菜,知道这是酒楼的看家本领,连连摆手拒绝。

    “这……这我不能收。”

    “拿着吧,记得好酒好肉给好人!瞧你以前给我打的什么破酒。要是以后酒楼不在了……我可不想这牛肉与烧酒都没人夸!”

    虽然作为伙计,掌柜的一直对自己没有什么好脸色,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感情也有时间,寸哥还真舍不得这个老掌柜。

    看他眼眶里泪水在打转,胡锦绣叹息了一声。

    “唉,走吧走吧。”

    送别三人,酒楼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

    一壶酒,一盘牛肉,一座酒楼,一个人。

    终于,酒楼入不敷出,胡锦绣靠着出色的经营手段还是没能给它续命。

    他走到外面,看向这座陪伴了自己多年的伙计,它已布满岁月的风霜,年老色衰,亦如人一样。

    忽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掌柜的,缺不缺掌柜夫人啊?”

    “不缺。”胡锦绣正感伤过往呢,刚想看看是哪个混蛋打碎这神圣的时刻,一回头。

    装满黄金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根本看不到尽头,而在最前面马车上跳下来他的老熟人。

    江梦南双手背在身后,踢着石子假装叹息道:“这样啊,可惜我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呀——”

    他立马凑到女子跟前,挽着她的胳膊就向酒楼里走去,

    “夫人芳名为什年几许啊?不熟不要紧,以后有的是机会熟!当年打杂委屈夫人了,以后我来。”

    他特意强调了后面几个字。

    “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