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宾塞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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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噩梦低语

    克莱因·海茵,当然知道这噩梦的重量。

    打那场集体性精神感染,被谎称为普通瘟疫掩盖而过后,克莱因·海因的生活,就彻底变了味。

    情况自然不如政府所描述的那般普通而轻松。一场高烧?一次物理上的病变?别扯淡了......你何曾见过一个发高烧的人,天天拿着一把刀想要自杀,或者对着那些空气不断张牙舞爪?

    诊所里治疗的这些病患......是精神病患。或者说已超越精神病患的范畴。

    连克莱因都未能幸免。

    她经常在诊所里看到些诡异而恐怖的幻象。无数道重叠的影子,和那影子中不断浮现的扭曲,畸形生物......浑身长满肉瘤,又如枝干般伸出数十米长的尖刺,密集的毒性孢疹便蔓延其上,散发着令人呕吐的血腥味和腐臭味。

    他们看不清脸,他们浑身都被一种阴郁的诡雾所包围。他们拖着一把长刀,向着克莱因匍匐爬行而去。那长刀不断在地板上拍打,留下混乱恐怖的无数道匝痕。

    于是克莱因撕心裂肺地尖叫着,不断奔跑着远离这些噩梦生物,却总是会发现,他们无处不在......他们会出现在门后,出现在隔间,甚至出现在窗户的一道微小的夹缝里。

    他们追逐着这可怜的护士。他们存在于克莱因所恐惧的每一道阴影里。自那时起克莱因才明白,自己所遭遇的,是多么可怕的诅咒,是多么折磨人的噩运。

    她疯了。无可抑制的疯狂在她的脑海扎根了。这个心善的护士总是竭尽所能地努力医治那些“感染未知瘟疫”的患者,却完全没有发现她已被感染的事实。

    直到这些噩梦成为她生命里无法排除的一部分,直到这一切的毁灭,终究都无法避免......克莱因·海茵才一路走向沦落。

    可是有趣的是,当克莱因已经放弃了抵抗,连遇到噩梦生物都已不再奔逃,静待死亡之时,那些纠缠着她不放的阴影,却都渐渐消弭了。

    沉积和凝聚在它们身上的雾散了。它们就好像从未存在过那般,从克莱因的生命中消失了。明明已濒临毁灭,明明已被这噩梦折磨到发疯,没日没夜地睡不着觉,眼睛布满血色,这些噩梦生物,却并没有给克莱因带来最终的毁灭。

    克莱因不由得因为这神明之赐而感到万分喜悦。她焕然一新,欢呼雀跃。她似乎是这些患病者中,自动恢复的第一个案例。她是幸运的,受眷顾的,也是唯一的。

    那些同样患病的人,并没有如她一般的好下场。她眼睁睁地望着那些因精神失常而疯癫狂暴的人,被关在病房里整日以头抢地,她只能听着那些痛苦的绝望之人,面对上天的诅咒跪地恸哭祈祷的低吟声。

    她却无计可施,她始终无计可施。

    但她却一直秉持着自己的倔强。直到伦道夫诊所的大多护士都已辞职离开,她却还在尽心竭力地服务那些已日暮西山的病人。她理所当然地被提拔为了伦道夫诊所的护士长,统领那些因为高薪而依旧留在这儿的护士和医生们。

    她无法忘却那一天。伦道夫精神病院的院长,那位从未在任何活动中露过面,甚至没有任何人知道祂姓甚名谁的院长,派她手下的助理,轻轻叩响了她办公室的大门。

    “我是院长助理。克莱因护士,请打开门。有要事相谈。”

    而她打开了大门,门外站着的人却令她瞬间双脚瘫软地跌倒在地。

    那是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仿佛是一面镜子的女人。穿着和自己一样的制服,微笑着望着自己。言语根本无法形容那种颤栗和紧张......如果天底下真的存在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一个人,那自己的所有行为和所有形象......不都是可以被取代的吗?

    不——这不可能。一定是幻觉......院长助理怎么可能会是——

    她那样安慰着自己。而那个镜子中的人却似乎洞察了她的想法,这般轻轻低语着:

    “别否认了......克莱因护士。看清楚吧。这就是噩梦的力量。噩梦的低语。”

    “噩梦是世界的倒影,是一切真相化为虚无后的残照。而一旦噩梦化为现实,也就意味着一切真实都会被虚妄所倾覆。那块化石......为人类带来了神明的奇迹。”

    “为我所用吧,克莱因·海茵。名门望族之人啊。你会成为我的傀儡,会被取代,会成为一切真相的牺牲品。会成为那位神祇,从噩梦降临世间的养料。”

    “尽管祈祷吧。祈祷那注定到来的毁灭,再晚一些些。你还能再多活一点儿时间。只要你听话,院长承诺,会把你留到最后再做处理。”

    那是一种力透纸背的声音,仿佛能穿透身子直达灵魂。那种恐惧在心中酝酿成巨大的风暴,在无尽的心神之海中引发滔天的巨浪。

    克莱因·海茵说不出一句话,她只能瘫软在地,跪倒,膜拜着。

    这并非是她能对抗的力量。一介小小的护士,又能抵抗些什么?

    “至少,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并没有罪过——”

    “不。”

    那声音冷冷回复道。

    “人类的存活本身,就是最大的罪过。你们的贪婪,你们对知识的渴求......最终将葬送自己。”

    “即日起,我会担任护士长的职务。而你将作为我的替身,活跃在伦道夫诊所当中,阻止一切......意图揭露真相之人。无论是以杀戮,或者是坑害的手段。这都是为了最高的福祉。”

    “为神献上足够多的祭品吧。直到祂的降临......一切的苦难都会终结。”

    “信徒啊。为了那份神祇的怜悯,付诸一切吧。”

    她的声音回荡在这一片虚无中,随后与窗外吹进的冷风一起消散无踪。

    而至于克莱因,直到半个钟头之后,冷风已经将肢体彻底麻木,什么感觉都已丧失之时,她才努力支起身子,把身体如一滩烂泥般地拉了起来。

    她曾在全贝利亚第一的亚桑大学受过的高等的教育,并无法将她从这份恐惧中救赎。当这一切都已经超过了她所有知识的范畴,即使只是试图理解这种现象,脑子都会如浆糊一般完全运转不开。

    这是人类的局限,并非只是她一个人。

    因为有些东西,注定无法抵抗。

    可是,她从恐惧中恢复过来之后,竟只是到洗手间使劲洗了把脸,就重新回到了办公室里整理“瘟疫”的资料,继续工作。是的——身为知识分子的心高气傲,让她的心底怀揣有一丝侥幸,一丝“我能找到解困之法”的侥幸。

    她那样聪明,那样美丽,那样高贵,她的父母都是数一数二的心理和生物专家,她也没那么容易,就对一个“未曾见过的神明”这么快地屈服。

    于是,那一天之后,她虽然开始担任护士长,看似妥协和屈从,有些沉寂和颓废,但实际上,她只是在思考一个周密的计划,关于如何处理掉院长助理对自己的恐吓。如何处理院长的潜在威胁。

    可是连日以来,都只是不断的有精神病患送进来,不断的有精神病患死掉,被送入跟诊所几乎连在一块的殡仪馆。她只能一直沉寂,沉寂,沉寂和等待着。她一直拥有着的那纯粹的正义感,永远不容许她当个奴隶,当个叛徒。

    直到一个吵嚷着的,嚣张跋扈的男人,带着身后的一个颓然老者,突然出现在了伦道夫诊所,把一沓钞票狠狠往她脸上一摔,她才敏锐地意识到——机会来了。

    她当然认识那个举国闻名的老者了,海洋学家,考古学家凯文·斯宾塞。他带来的巨大化石,可是一夜之间让奈特威尔小镇,登上了全国新闻的巅峰。游客无数,小镇空前繁荣。

    直到这场至今仍未解决的瘟疫,奥里哈刚部长的失踪,以及弗尔丁镇长的被捕......才让这座小镇沦落至此。但他依旧是所有镇民眼里的大英雄。

    难道他,他也染上那种“瘟疫”了吗?

    男人自称“杰弗瑞·斯宾塞”,是凯文的儿子。而他吐沫星子乱飞地跟克莱因描述着凯文的疯癫行径,想要把自己的父亲送进这鬼地方。

    克莱因那样聪明,当然知道这男人的诡计。无非,是他嫌自己年老的父亲是个烫手的山芋,耽误他享受荣华富贵了,就想把他打发来这里,而他口中的什么疯癫行径,完全都是捏造的。

    但也正因为如此,一个没病的患者被送入这地狱之中,也正好能由此,来对院长展开攻势了。以此为借口,先见他一面,然后再慢慢把杰弗瑞和凯文都牵扯其中,就完全可以从这诊所脱身,从这噩梦中脱身了。

    没错......虽然这样会很委屈凯文先生,但之后再弥补好了。

    克莱因这般兴奋地暗自说着,脸上却波澜不惊,一阵犯难,直到杰弗瑞·斯宾塞又扔给了她三十卷钞票,她才慢慢点头答应,开始在签收单上签名。

    只是,即使再细心如她,也未曾注意到两抹打量着她的余光。

    一抹,是看似沉默的凯文·斯宾塞。而另一抹就来自角落。

    一个十四岁的男孩默默站在阴影里。他冷冷凝望着克莱因·海茵。

    克莱茵·海茵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一天,她的结局就早已注定。

    是啊......“纯粹的正义感”。

    意图通过加害别人来解决自己的困境。多么纯粹,多么正义。

    当你在心中打着这样的小算盘,请千万注意,你也只是别人算盘上的一颗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