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寒酥未销,浮尘尽泯。万物被雪,际远穹高。
正午时分,黄德和从帐内走出,缓缓伸了个懒腰。
这是他自金明寨失守后睡得最安稳的一觉了。如今大局已定,三川口一战,刘平等将领不是被杀就是被俘,而以党项人的秉性来看,深陷西夏的宋兵绝无生还的可能;在甘泉县抢掠的金银珠宝,大部分都用来上下打点延州城的各级官员,让他们对自己故事里的纰漏不再深究;唯一对自己能构成威胁的范雍,也对自己手中把握着的那个角色忌惮三分。如此一来,自己的性命非但无忧,甚至官职都有再进一步的可能,想到这里,他笑得更加灿烂了。他甩了甩腿脚,便欲像往常一样在他的营地里巡逻,丝毫没有注意到时间上有任何不妥之处,只道自己贪晌。
未行几步,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延州服制的士兵正靠着长枪打盹,黄德和不由一阵恼火,心想如此冷冽的天气,此人还能睡着。虽说此人是范雍派来看管自己的,但自己也有管教他们的权力,更何况还能藉此出口恶气,当下蹑手蹑脚地来到他身后,照着臀部抬腿就是一脚。
可那士兵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迎面摔倒,腿上也没有踢在人类臀部的感觉,反而觉得那是一堵土墙,那士兵也并未向前扑倒。黄德和不由大奇,转到了那士兵身前,向他脸上看去。
不看倒好,这一看,只把黄德和吓得惨叫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那士兵死去已有多时,双眼圆睁,脸色乌青,更为骇人的是,一片石子深深地嵌在了他的眉心之中,鲜血流淌,凝得四处皆是。
听得黄德和这一声鬼叫,四周寂静的营帐才渐渐有了反应,范钤鎋的兵、黄德和的将都跑了出来,一时间营内乱成了一锅粥。
黄德和才被自己手下的兵扶了起来,抬手就给了他一个巴掌:“才从帐内爬起来,你们如何挺尸到现在?”
那一干兵将本就是被黄德和这一嗓子喊醒的,出来时又见已经艳阳高照,便觉出了不对劲,当下延州方面一人说道:“一人起晚或是偶然,若全营皆晚,恐怕是着了道了。”
黄德和一听,心脏猛然一缩,暗叫一声不好,猛然发足向囚禁李均维的地窖跑去,众兵将见黄德和如着了魔一般跑走,便欲跟上,可黄德和突然止住脚步,回头说到:“此乃军中机密,若有任何人跟随,立斩!”这一番话倒把众人唬住,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一路上的岗哨,和适才吓倒他的僵尸皆是一般死法,黄德和越走越是心惊,腹中叫苦不迭,心想此番李均维断然是叫人劫走了。果不出他所料,等他下到地窖的时候,其中只有几块木炭、一副被褥。他感到一阵阵绝望的眩晕。
而更令他胆寒的,还在后面。
......
黄德和跪在地上,认真倾听着那位大员诵读圣旨。
“临阵脱逃、构陷忠良、剽掠百姓,罪当诛灭...“
黄德和听到“罪当诛灭”四个字时,脑袋中“嗡”地一下,当即也不管什么圣不圣旨,晕厥在地。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竟双手被缚,给吊在了一间暗室之中。而眼前,正坐着那个给自己宣判了死刑的朝廷大员,大员手边放着一个铁箍、一柄木槌、几块木楔,也不知作何用处。
那人见黄德和醒转,悠悠开了口。
“黄将军,若不是党项人方面将被俘的将士放归,你的案子文某还不太好彻查呢,呵呵呵。”
俘虏?放归?西夏人搞什么?他们不是最觊觎宋朝军事力量科技力量的民族吗?何时转的性?自己上下打点为何没起作用?自己安插在前线的人又为什么没有将那些人拦住?黄德和心乱如麻。
“就凭着你做的这些事,此时你的脑袋应该在延州城头挂着,但你知道为什么我没要你的命?”说到这里,那大员笑了笑,可黄德和却吓了个半死,因为那人的眼神极其冰冷怨毒。
“因为我带回来那孩子。”黄德和抖抖索索地达到。
“黄将军果然是聪明人,无需多言,一猜便是。”那大员脸上的笑容更浓烈了,“不过也烦请黄将军不要以为把这孩子献上去就能抵免死罪,你若是早早交出,我能让你痛痛快快地死,若是不肯开口,哼哼...”当下那大员一撩衣襟,取出一本书来,“让你体会体会《罗织经》。”
宋朝的武将,或多或少都有些文官的底子,听到《罗织经》三字,黄德和汗毛都竖了起来。《罗织经》只是一本书,并没有什么可怕之处,真正令人恐惧的是此书的作者,那个把所有酷刑开发到极致的男人,若是将他的一套刑罚在自己身上轮番试一遍,自己的问题恐怕就不仅仅是死得难不难看了。可重中之重,自己真正的问题不在于藏不藏匿李均维,而是自己能不能交出来李均维。想到这里,黄德和灵机一动,忙不迭说道:“文大人,前番营地遭逢党项刺客袭击,营内的兵将都是得见的,不过万幸他们未曾寻得那孩子,卑职怕他们卷土重来,就...就托人将那孩子带到城里安顿下来了。”
那大员听得黄德和如此说辞,也不置可否,只是目光空洞地看着他,缓缓地拿出一个铁箍,轻轻地放到黄德和头上,又从桌子上操起两三个木楔,提起木槌,缓缓锤了进去。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黄德和只觉头痛欲裂,眼珠都要从眼眶里弹出,更不知此人搞什么文章,自己说的话也不见得如此容易就被辨明真假,可事已至此,也不由得他改口,只得继续说孩子被接走了,仅自己知道所在。
那官员本以为黄德和只是为了延缓死期,便给他用了刑,可见他这么长时间也不改口,想必是实话了,便将刑具卸下,又把黄德和牵出室外,狠狠蹬了一脚,“头前带路”。
黄德和出了室外,才知道自己进了延州城,心想延州城西有自己的产业,若是引这一干人去,自己的家人见主子被绑,闹将起来,自己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当即领着这朝廷命官,向城西而去。
而现实又一次浇灭了他希望的火种,只见自己家已然人去院空,往日的仆从杂役尽数不见,他不由得看向了身边的大员。
而那大员只是笑了笑,推门走了进去。
妻子蓬头垢面地哭着跑了出来,却被那大员的手下一拳打倒,自己的几个孩子也没了往日的活泼,一齐瑟缩在墙角啜泣着注视这些驱策着父亲的陌生人。
黄德和呆立在原地,他陷入在极度后悔之中,他很明白自己的罪名对家人意味着什么:鸡犬不留。可必须要有人为自己的行为买单。
那位大员拍了拍他的肩,将他再次拉回到现实,黄德和咬了咬牙,心里一横,指向了自己十一岁的次子。那大员的随从走了过去,将他的次子抱起,走了出去。
孩子早已被吓傻,一声不吭。
“儿子,此去是吉是凶,全看你的造化了。”黄德和闭上了眼睛,在心中默念着。
那大员招了招手,黄德和的妻儿老小齐齐被上了镣铐,连带着黄德和一起送往了法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