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李均维悠悠醒转,只觉周身上下无比的舒适温暖。自己过了两个月的颠沛生活,从未在床上睡过一觉,以至于他醒来后对于自己躺在床上这一件事百思不得其解。
他只记得自己在那个怪人露出真容后被吓晕,而对之后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是以对于把自己安置在这里的人是敌是友也不甚明了。想到这里,李均维跳下了床,顺手从墙角抄起了一根炉钩,便欲走出屋内。可未及他开门,只见外面人影晃动,李均维大吃一惊,向后退了几步,将炉钩紧握在胸前。
门开了,一股子酒腥冲进了鼻孔,望着门口的人影,李均维傻了。愣了几秒后,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冲上前去,死死地抱住了来人的大腿。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当天夜里救下李均维的“郭巡检”。当天夜里他见李均维叫自己“郭巡检”,便知事有蹊跷,将李均维带回来好生照料,方才听到屋内有动静,他料定此子醒转,是以进屋探视。
“郭巡检”等李均维哭得累了,才把李均维从自己的腿上掰下来,抱到了床上。
“我可不是你的郭巡检,你就不怕认错人了?”那人将手蜷在颏下,做出了一个往上掀的动作。
李均维不由得大骇,当夜那“铁胆千面”的脸是如何掉下来的他可记得清清楚楚,如今见他要撕脸皮,忙不迭吓得抬手就向他身上打去。
“郭巡检”见李均维打来,也不在意,伸手接住,弯下腰来,引着李均维的手在自己的脸上摸索了一阵。待李均维确认自己脸上当真是人皮后才缓缓放开手。
李均维知道眼前的人绝不是“铁胆千面”后,稍微放宽了心,仔细地端详起了面前之人,三川口的郭巡检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汉子,而眼前之人至多不超过二十五岁,但除却年龄的不同,二人的容貌神态,可谓毫无二致。
那人见李均维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挠了挠头,从怀内掏出酒葫芦来“吨吨吨”地灌上了四五口,轻叹一声。
“你心心念念的郭巡检,已经战死沙场了,吾乃郭巡检胞弟,郭逵是也。此番随御史文彦博至延州彻查黄德和一案,谁曾想在延州城外遇见了你这个小娃娃。”郭逵缓缓蹲下身子,和李均维平视,搭住了他的肩膀。
“烦你告诉我,家兄是怎么死的。”
当下李均维把三川口的始末细说了一遍,只听得郭逵顿足捶胸,待得李均维说完,早已红了眼睛。
“如此说来,黄德和那杂碎真是罪该万死,灭他满门不算过分。”郭逵咬牙切齿道。
听到这句话,李均维又哭了出来。如果没有黄德和,那么三川口的胜负就是个变数,自己的家仇或许就能报,郭遵或许就不会死,刘平或许就能率兵凯旋。可那只是如果。
郭逵见李均维哭得伤心,料必是恨黄德和恨到了极致,不禁想起了自己如父般的长兄,心里一酸,借着酒劲,索性也哭了起来。李均维见郭逵也哭了,不由想起了郭遵,反而哭得更加响亮。
屋内的一老一少抱头痛哭,调门一粗一细,较着劲得越来越高,可是苦了房外的仆从杂役,听得头都大了七八圈。
二人正哭着,只听房门被人踹开,那人走到郭逵面前,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向外拖去,口中还不住念叨道:“嚎两天得了呗,如今你仇人问斩了,你还在这里叫唤,再嚎,再嚎我找人给你毒哑。”语气中颇有不耐之意。
郭逵自己加上一身的甲胄,好歹也有二百余斤,而踹门走进来那人身高不过六尺,还作着文官打扮,竟能将郭逵拖出屋外,不由愕然。
郭逵见那人将自己往外拖,情绪稳定了下来,酒也醒了大半,当下叫道:“文相公,别...别拖了,我自己走,自己走,不用劳您老的大驾!”
那文相公见郭逵已然酒醒,当下手臂往前一带,郭逵直摔了个七荤八素,旋即爬起,回到屋内,将李均维带了出来。
“这就是从‘铁胆千面’手里抢回来的孩子?”那人挑了挑眉,指着李均维道。
郭逵颔首,以作回答。
“也罢,让他去看看这欺上瞒下的贼子是怎生死的吧,带上。”语毕,文相公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郭逵无奈地笑了笑,牵着李均维的胳膊,向着延州城的闹市区走去。
......
黄德和跪在处刑台上,身后便是一柄沾满血污的铡刀。台下人头攒动,甚至有不少百姓举着洁白的陶瓷碗,就为了从处刑台上接一碗来自叛徒的鲜血。更有甚者为了争夺近距离观察自己的机会而大打出手。妻子、儿女、亲戚被绑在他身后,成年者将会和他共赴黄泉,而年幼者和女人的余生将会在被人肆意凌辱中度过。他甚至有些庆幸用自己的此子顶替李均维交给了朝廷。
事到如今,黄德和才明白恐惧也是一种拥有穷尽的情绪。此时的他跪在那里,甚至一度觉得死亡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他再也没有了在三川口逃跑时,活下去的勇气。
人群突然出现了骚动,他用尽全力在亡命牌的压迫下向后望去,刽子手到了,他们张开了铡刀,褪去了他的衣裳,摩拳擦掌,只待监斩官到来。
黄德和闭上了双眼,静静倾听着他的判决。
刽子手将他身后的亡命牌拔出,掷了出去,旋即将他扣在了铡刀上。
他猛地睁开了双眼,泪水奔涌而出,那一刻,他的心中只有后悔。他无助地看着刽子手,他看到了刽子手冷漠的表情,他只道说什么都是没用的,但他还是央求了。
“希望你能给我个痛快。”
可当他的罪名被公之于众的时候,就注定了他不会被一刀毙命。
刽子手猛然发力,将他按在了铡刀之上,两侧用于固定的钉阵直接扎入了他的腰间。根据痛感传来的位置,他的心瞬间就凉了。腰斩,若是砍在胸腹之下的位置和斩首没有什么区别;若是砍在腰间,犯人不仅不会当场毙命,甚至会看着自己的下半身离去,直到鲜血流尽而死。想到这里。他又闭上了双眼。
处刑台上的木板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刽子手在他周围走来走去,想必实在炫耀他的威风。紧接着,人群交谈声、家人哭喊声、监斩官行令声、刽子手得令声...万籁俱寂,腰间没有剧痛,只是倏然一凉。
黄德和如遭雷击,紧闭的双眼再次睁开。
鲜血夹杂着破碎的脏器,从处刑台上滚下,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紧张而激烈的欢呼。在人群中,黄德和看到了郭遵,看到了被自己掳掠回来的少年。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发不出半点声音。不甘心再次涌上心头,他拖着自己的前半身向那两人爬去,最终窒息在自己流出的血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