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根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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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子曰:“克己复礼为人。”回望赵祯,也就是宋仁宗的一生,他的确做到了,而且做的比中国历史上大部分皇帝做的要强。

    然而,当宰职先后把范雍与黄德和的奏章拿给他看的时候,他却罕见地陷入了狂怒之中。

    一封是延州告急的文书,有对于西北态势的分析、对自己失职的自责、以及对于更戍法和西北军极难契合的论证,文章简练而清晰,但不难看出行文者的呆板和混乱,不消细猜,断然是西北军政长官范雍老夫子的手笔。

    而另一封更让宋仁宗火大,那是三川口一战的简报,由鄜延路副都监黄德和撰写。信中详言宋军和党项人是怎样遭遇、主将刘平是怎样投敌、身为都监的黄德和是怎样宁死不屈,杀出重围、怎样为宋军保留了有生力量,及至黄德和且战且退到甘泉县,党项人的小股追兵被击退后,黄德和才抽出空来写出这一纸奏章,可谓尽忠为国。而随着黄德和的表章一起送来的,还有金明寨守将李士彬的遗书,两份信件上都多少沾染了已经变成褐黄色的血迹,足见黄德和所处环境的艰难。

    赵祯读完两封奏章,一拍御书案,向着文武百官缓缓说道:“刘平临阵投敌,致使万余西北禁军全军覆没,当没其业,夷其族;黄德和力图报国,忠肝义胆,擢鄜都巡检;更戍法使兵源劳顿路途,兵将割裂,自为一体,翦除改制,刻不容缓;范雍胡乱调遣,贻误军机,罢振武军节度使。”语毕,又是重重一拍。满朝的文武百官都屏息垂拱,清脆的声音在大殿中溅起阵阵回声,只听得侍候的小太监暗暗直嘬牙花子,心想皇帝这是生了多大的气,才能拍出来这么大动静。

    赵祯扫视着群臣,他看到了闭幕养神的吕夷简等宰职,也看到了欲言又止的范仲淹、文彦博等一干官员。

    他挑了挑眉毛:“不知文卿有甚想说,朝堂之上,言者无罪。”

    文彦博听到皇上点了自己,当下躬身出班,双手捧着笏板一躬到地。“臣以为降罪刘御史全家一事,官家略有草率,若其早有谋逆之心,为何外贼入寇,刘御史立即驰援?若黄德和当真死战到底,为何突围后不环伺侦探,以谋溃敌之机,反而屯兵甘泉?若详细调查,恐有反复。”

    仁宗扶了扶额头,略微为自己刚刚下达的命令而自愧,纵使自己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也不应该未调查清楚就杀人满门。若是真像文彦博所说,那么自己此举不就寒了大宋将领的心吗?当下点了点头,提起御笔,“以文彦博为侍御史,庞籍佐之,二人共往鄜延路深究三川口兵败之事。刘平家人,尽数付与大理寺,严加监管。”两位大臣出班,接了御诏。其后君臣如何廷对,怎样布置,于本章情节无干,暂且不提。

    且说赵祯窝了一肚子火,权衡半天,刚一下朝,就唤来内侍,附耳低语几句,将一块乌木雕镂的小牌子递给了他。卫士点了点头,接过牌子,躬身告退。

    当枢密使夏竦见到这个牌子的时候,颇感惊讶和不解,可当他平静下来之后就明白了皇帝的用意,细细想来,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也是宋仁宗赵祯在盛怒之下做出的决定。

    日光之下,夏竦手中的木牌发出闪耀的光泽,其正面用碎金錾着三个大字:“神武堂”。

    ......

    黄德和望着四周看守自己的延州兵马,不由得一阵郁闷。自己带着人一路狂奔回到延州,不仅没有受到范钤辖的热烈接见,反而第一时间被这个老夫子的兵将缴了械,一百来号人尽数给软禁在了延州城外的军营里。可他也略微感到庆幸,因为他并没有立刻将李均维交给范雍,反而将这个孩子作为底牌,日后若和范雍撕破脸,这小子还能当挡箭牌。

    而与黄德和所部一同被软禁李均维却痛苦不堪,自己被那些大兵从甘泉折磨到延州还没完,如今更是被扔进了地窖里自生自灭,这里暗无天日,一日三餐也是那些大兵吃剩下的残羹冷饭,加上对于刘郭二人的死不能释怀,不消几日就憔悴得不成人样。可祸不单行,延州地域又下起了罕见的大雪,较数十天前三川口那场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可就苦了李均维,小小的地窖本就无地取暖,他身上披的也竟还是郭遵当初在三川口赠与他的锦衣,一场雪下来,险些没冻没了他半条命。及至晚上送饭的军士到来之时,李均维已经是脸色发青,人事不省。

    那军士知道黄都监及其看重这个娃娃,加上他本就是个善良之人,遂抱来一床被褥,又取来一卷柴禾,在地窖生了一个小小的火堆,借着被褥和篝火,李均维才慢慢缓了过来。

    李均本以为自己已经含恨九泉,忽觉周身上下包裹着温暖,才悠悠醒转,慢慢睁开了双眼,却见自己被关入地窖以来那个每日给自己送饭的士兵坐在自己身旁,望着地窖细窄的出口,思考着什么。当下强撑着身子,欲站起谢恩。

    那军士见李均维这几日来瘦的可怜,如今更是随时有生命危险,又哪在乎他这一拜?当下急忙拦住李均维,复又把他按回到被褥之中,言道:“你身子尚弱,待痊愈之时,再谢我不迟。”此言一出,听得李均维心中一暖,泪水夺眶而出,便死死地抓住了那军士的手。

    那军士五十来岁,是黄德和在甘泉县抓来的厨役,入黄德和军中实是身不由己,给李均维送饭已是每日的最后一程,眼见得李均维死抓着自己不放手,倒也软了心,心想时间尚多,在这里陪一陪这孩子倒也未尝不可,于是牵着李均维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起了家常,所言只是无非是叫甚么名字,家住哪里,从哪来,到哪去等诸如此类的问题。

    可越是闲谈,愈是心惊。他本就对三川口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无法想象一个少年居然能从金明寨翻越崇山峻岭来到延州,当下来了兴致,要求李均维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讲给他听。

    李均维略微迟疑,倒不是在质疑这军士可不可信,是因为他想起了和黄德和的约定。有转念一想,黄德和这厮断然是没把民脂民膏尽数归还,是以约定作废。当下口若悬河,将自己怎样遇到郭遵、黄德和怎生逃跑、刘平怎样死守从头讲了一遍。

    那军士本就是性情中人,听李均维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不由得气得七窍生烟,当即摸了摸李均维的头,言道:“举国上下尽言刘御史叛逃,开封城内刘御史的家人危在旦夕,想来是黄德和的手段了。你放心,我也断然不会让此等没有骨气、搬弄是非的人将此事糊弄过去,更不会让刘御史背负冤名!”当下挣开了李均维的手,出了地窖,向住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