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宋夏的边界,除却重兵把守的隘口坚城,便是难以逾越的连绵高峰。甘泉,就是坐落在天险以内的世外桃源,无论是李元昊的举兵侵略,还是数十年后宋神宗的五路伐西夏,这里从未遭逢党项人的刀兵。
然而甘泉县百姓的宁静生活,却因一队宋兵的到来而随之的粉碎。他们肆无忌惮地掳掠民女、抢劫金银,甚至耕牛都被一股脑地拖出来做成了全牛宴。他们在这里举办了军旅生涯中最盛大的宴会,只是苦了甘泉县的一方苍生。家家都紧闭门户,生怕被这帮匪徒夺了钱财,害了性命。平日热闹的街头巷口,此时竟没一个人影,只有一众宋军在挨家挨户地搜刮财产。
李均维坐在草屋内,听着外面百姓恐惧的哭喊,心已经凉了半截,不知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有多少无辜的民众遭了黄德和一干人等的毒手,当下狠狠地盯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黄德和。
黄德和本以为李均维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年,善恶观还没能真正树立,自己所做的一干事情,只要喂了他几顿饱饭就可以遮掩过去。可当他看到李均维的眼神时,不由得心中一凛。那是夹杂着愤怒、悲哀、厌恶甚至是仇视的眼神,种种情绪,绝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孩子的眸子里。他不由得想起了郭遵,想起了刘平,想起了每一个在他身前化为枯骨的宋军将士,他打了个冷战。
可他瞬间就释然了——刘平及其麾下的所有宋兵都已经做了党项人的刀下亡魂,自己此时惧怕的,却是一个孩子不成?当即走到李均维面前,右手放在了他的肩膀。
“均维,刘御史和郭巡检都已经战死沙场,为死人保持真相已经没有必要。你不是想为金明寨盒三川口的一干兵将复仇吗?我向你保证,若我撤退一事不被泄露,只消十余载,我定能坐上刘御史的位置。到那时候你早已是壮年,正是身强力健之时,我定然挥师西进,让你和党项人杀个痛快。只要三川口发生的事情你绝口不提,你的所有愿望,都由我黄德和来办。”当下用左手拍了拍胸膛,显得极为笃定。
李均维看着黄德和的脸,只觉一阵阵恶心,早在心中将黄德和的祖坟刨了个精光。可如今自己命悬一线,去激怒黄德和只会让自己身处更加危险的境地。当下听着外面的抢掠声,心中已然打定主意。“想让我找你说的做,可以,我要你即刻拔营起寨回归驻地,归还所有劫掠来的东西,破坏掉的尽数赔付,若是做不到,你便杀了我,我也不给你遮掩罪行。”当下李均维脖颈一扬,颇有豪杰之态。
黄德和本以为李均维会询问其身世,心想如果他问出口那么这小子就不得不杀了。眼见李均维不仅不对身世起疑,反而向自己提出了一个做做样子就能糊弄过去的要求,不禁大喜,满口答应。又怕李均维年岁尚小,日后把事情说漏了嘴,当下胡乱编造了一堆专门惩治泄密者的妖魔鬼怪,尽数讲给了李均维,想要恫吓得他不敢胡说。
李均维见黄德和满面春风,不由得又在肚子里将他骂了个千八百遍。贪欲是人最大的本质,自己小小孩童都懂,那些把民财洗劫一空的大兵,又怎么可能把到抢到手奉还?提此要求,一来是不忍平民再受蹂躏,想胁迫黄德和快点离开此地;二来便是觉得自己提的要求黄德和手下的匪兵断然不能做到,日后自己见机形式,若说出此事扳倒了黄德和,也是黄德和没管理好兵将,毁约在先,也就不受今日所发誓赌咒的限制了。
黄德和见李均维同意改口,心想此番回归鄜延,就凭着这孩子,范钤辖也会让自己连升三级,当下让人把李均维领走,便欲传令全军开拔,忽见门口的侍卫走了进来,躬身道:“大人,刘御史帐下虞侯张政从三川口归来,欲求见大人。”
黄德和闻听此言,有如五雷轰顶,瘫坐在椅子上。自己最怕的,还是来了。
三川口宋军全军覆没,就算有人生还,也应该落于自己留下的亲信之手,断无自己前来拜见的可能。而此时这个张政却能从三川口抵达这里,只能说明一件事情,自己布下的天罗地网,出现了纰漏。
事实也不出他所料,他留下的百余宋兵,在他走后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李元昊派到前线搜寻李均维的党项刺客尽数屠灭。
黄德和缓了半晌,才颤巍巍地举起手。“请...请进来。”
这张政,是刘平帐下的一员虞侯,在刘平率众冲阵时便装作冻毙的宋军伏在宋军营地,直挺挺地躺了一天,直到夜幕再次降临时才逃走,没给冻死,已是奇迹。一路上碰到了不少散兵游勇,借着自己虞侯的地位将他们收拢在一起。及至在甘泉遇见黄德和,众人已经饿了三天两夜。
他将张政让到座位上,摆了一桌从百姓家里端上来的酒菜,稍作寒暄。未谈几句,黄德和一转眼珠,向张政问道:“我脱离战场过早,不知刘御史如今怎样了。”
那张政也不是个善类,看着黄德和的表情,登时把来龙去脉摸清了个七八分,当下谄笑着应道:“听别的败兵说,刘御史才开战不久,见敌众我寡就束手投降,和李元昊夹击郭巡检,致使郭巡检战死。还好黄都监您深谋远虑,早知道刘平那老小子要倒戈,在党项人的包围圈还没真正形成的时候就杀出重围,为守卫延州保存了实力,真乃当世之豪杰矣!”当即从席上起身,向着黄德和一揖到地。
张政此言是试探,也是献计,更是拍马。黄德和听得及其受用,捻着胡须眯上了眼睛,一道通向功名的阶梯在他的心中就此浮现。
小人,往往不会仅仅携带着奸佞这一种属性存活于世,他们往往拥有着精明的头脑、过人的胆量、脱俗的气质、抑或是满腹的才学,有才无德是对他们最好的写照。他们善于把黑的说成白的,把对的说成错的,他们欺上瞒下,他们嚣张跋扈,在历史的长河中永远担任着搅屎棍的角色,把一个又一个的朝代搅弄得乌烟瘴气、天翻地覆,最后和国家一起万劫不复。不论是前朝的许敬宗,还是我们之后会提到的蔡元长,包括现在的黄德和,都具有着这种惊人的潜质和天赋。
黄德和心中已然有了计较,当下屏退左右,和张政密谋了一夜。
一封奏折,从群山环绕的甘泉,送往了千里之外的东京汴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