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坐在床上,透过半掩的房门,能看见父亲宽阔的臂膀。阳光斜斜洒落,影子缓缓拉长。
父亲很喜欢侍弄花草,可西北苦寒,再坚韧的树木在金明寨只有凋谢的份,父亲常因此懊恼不已。
他下到地面,趿上鞋子,走到父亲身前,想要看一看他的面庞,他所期待着的、和煦的笑。
然而并非他所料,在他面前的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耳朵,只有五个血洞,安插在五官的位置。
他受惊不小,只想迅速逃离,却被那人紧紧抓住,霎时间,母亲的脸、李元昊的脸、郭巡检的脸、刘御史的脸如走马灯一样在那怪物的头上一一闪过,最终化为一具骷髅,“咯嘣咯嘣”地啮着齿骨,向他咬来。
他尖叫着惊醒。
篝火已然熄灭,大帐里空无一人,空气如同粘稠的液体,带着寒意在他身上碾过,试图压榨他身上最后的一丝温暖。他掖了掖长袍,又裹了裹锦衣,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站起身来,袍袖几乎垂在地上。郭巡检的战袍,对于自己来说,还是过于宽大了。
李均维双臂交叠,拖着锦衣,用脑袋顶起帐帘,走了出去。
刘御史站在山崖边,左眼用一条不知来历的破布裹了个严严实实,此时正借助右眼看着山脚下的战况。李均维走到他身边向下看时,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党项人,又是党项人,与三江口决战时相比,他们的数量似乎又多出去不少。他们高举着火把,在山脚下升起了一丛丛猛烈的营火,架起锅子,炖上畜肉,在宋营外大快朵颐。
而宋营上下笼罩于一片黑暗之中,所有的将士都在忍受饥饿与寒冷,与身体的本能殊死相搏。他们就像一叶破敝不堪的小舟,飘摇于党项人的风暴之中,或许会在冻馁中先一步自行崩溃,亦有可能在党项人的推进中粉身碎骨。
大势已去,除却灭亡,已然没有第二种可能。刘平闻着山下的肉香,只觉心神不定,当下咬了咬牙,走到望着山下呆立的李均维身后,将腰刀默默举起。
方欲砍下,只见山下走来一队宋兵,至刘平面前,一齐拜倒。仔细去看,却是儿子刘宜孙带着十余名亲兵跪在面前。
“父亲,再守下去已经没意义了,所有能烧来取暖的都烧光了,今夜...又冻死了百余名弟兄,再这样下去,我们可能支持不到天明。我和大家商量了,全力突围,或许还有希望,只要您还活着,我们就还能再做打算。”说到这里,刘宜孙已是泪流满面。
刘平感到阵阵眩晕,此时此刻,最怕的就是军中出现这种言论,一旦有了退路,宋军的实力就会大打折扣,这山寨或许就真守不住了。更令他心痛的是,这种言论竟出于自己嫡子之口!他愈发愤怒且无助,一脚踢倒为首的刘宜孙,扬起了刀刃。
举了良久,这一刀,始终没有落下去。刘平像失却了所有力气,瘫坐在雪地上,无奈地摆了摆手,示意刘宜孙等想怎样便怎样。
当下一干宋军将刘氏父子和李均维簇拥在核心,顺着山路冲了下去。
党项人从未想过被自己逼入深山老林的宋军还有反攻的胆量,是以宋军冲下来的时候他们略有慌乱,但也仅此而已,稍作休整,复又围了上来。
人数在不断减少,他们也离党项军外围越来越近。及至杀出重围之时,仅剩刘氏父子及李均维。两人三骑向着西北疾驰。还未及扬鞭,只听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却是党项人来不及备马,向着几人遁走的方向开弓放箭。霎时间箭如飞蝗,刘平父子忙不迭拨打雕翎,甚是狼狈。黑暗之中刘宜孙想必是中了流矢,惨叫一声,堕于马下,不知死活。刘平当即调转马头,向着儿子落马的方向驰去。
“父亲,不要再管孩儿了,您是三军统帅,性命要紧!”刘宜孙听得父亲的马蹄声渐近,也顾不得箭伤,折断箭柄,咬牙大喊。
刘平听得儿子的呼喊,不由得苦笑,心想自己带着万余人和党项人对垒,事到如今仅剩自己一个光杆司令,若非此话从刘宜孙口中说出,那定是讽刺无疑了,但正因为是刘宜孙,自己非救不可。
还未及寻得刘宜孙,只见远处一丛星火疾驰而来,却是一骑蕃将举着火把,向刘平二人驰来。
“刘御史,此时不降,更待何时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均维惊呼一声。
声音不大,却如同炸雷般充斥着他的耳畔,因为那个声音已经成为了他心中的梦魇,那个人也成为了他痛恨一生的死敌。
李元昊!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刘平面色沉重。刚刚那人喊的几句话,一般人听来或许稀松平常,但对于刘平这等武学大成的将领来说,如此雄浑的底气,正是强敌的特征。或许自己在鼎盛时还能和此等人物拼上一拼,但此时自己身负重伤不说,还要带着两个累赘,不由怅然,当下寻得了刘宜孙的战马,将李均维抱了上去。
李均维早已泣不成声。先是父亲,接着是郭巡检,现在是刘御史,每一个给过自己温暖的人都将离他而去,被那个叫李元昊的党项人折磨至死。仇恨,已经爬满了他尚未成熟的心灵。
“均维,你我将要在此分别了。你要记住,不论是你父亲,还是你郭伯伯,抑或是我,都死于李元昊之手。你是我们西北禁军反击党项人的希望,活下去,日后为我们报仇。”当下刘平将李士彬的书信从怀内取出,塞进了李均维的衣襟内,又用马缰绳在李均维手臂上搭了一个扣。做完这些,他也不理在马上含泪摇头、泣不成声地李均维,抽出腰刀,在马臀上重重割了一刀。
那马吃痛,如疯了一般,向着西南疾驰而去。
刘御史回转身来,对着疾驰而来的李元昊,发起了冲锋。
李元昊举着火把,正纳闷刘平为什么要带一个无关紧要的孩子逃跑,及至他借着火光看见李均维胸前佩着的、那一块深邃的黑玉时,他彻底陷入了疯狂,他怎会想到,自己深入宋境搜寻的人竟会出现在此。可当他奔至刘平所在的时候,那孩子早已不知去向。他将手中双钺舞成两条白龙,只盼着能速斩刘平于马下,好追上那策马逃走的孩子。
刘平使出毕生所学,不让李元昊向前半步,即使李元昊不再恋战,他也拼着命给李均维创造逃跑的机会。
白芒一闪,血光四溅。
.......
马蹄踏在厚雪中,只能发出“簌簌”的声响,地上的一切都不甚分明,只能通过隆起辨别出原有的样子。北风扬起了凝结的冰砂,一股脑的拍在李均维脸上,迫使他把头死死地埋在胸前。借着余光能看见马首,抑或是两边向后急倒的枯木。
雪地上一切都看不清楚,李均维的骑术也不甚高明,走了十里,倒有九里半是那匹马自己选的道路。正行着,忽见碎玉乱琼之中突兀地空出一片黄土地来,那马还未及细辨,只听“喀啦啦”一声响,李均维连人带马摔进一个丈来深的大坑内。
那战马本就一路劳顿,又被刘平割了一刀,流了一路的血,再经这么一摔,登时毙命。又听得一阵锣响,黑暗中伸出一只挠钩,搭住了李均维的小腿,向内扯去。
李均维未及呼喊,就被人扼住了咽喉。
欲知李均维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