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李均维咽喉受制,不由气息凝滞,也不敢挣扎,垂下手脚,任其摆布。正猜是不是党项人早知刘平等人冲阵,于此处提前做好了埋伏时,就挨了一记闷棍,后脑一痛,昏死过去。
黑暗处走出一个汉子,左手提棒,右手挟起李均维,走到月光之下,见臂弯中竟是一个少年,不由大奇,当下携着李均维,提膝一纵,从丈余深的陷马坑中跃了出来。
方才李均维落马的声音颇大,及至这汉子从坑内跃出之时,周遭已围上了数道人影,皆黑衣轻甲,覆首蒙面,甚是诡异。
那汉子将李均维掷在地上,向着为首的蒙面人躬身道:“黄大人,属下无能,蹲守一夜至今,才擒住一个小孩。”粗犷的声音中竟颇含惊惧之意。
为首的蒙面人听闻一夜无甚所获,止擒到了一个孩童,不由勃然大怒,当即扯下在头上绕了四五匝的黑布,跳到那汉子跟前,伸手给了他两三个耳光
“废物东西,守了一夜拿不到一个溃兵,一万人上前线怎么可能只逃回来四五百人?若是让他们回了鄜延路,你的脑袋还想不想要?搜,继续给我搜!”盛怒之下,此人声音如夜枭一般,尖锐且阴森。
借着月光,依稀可辨人面目,此人细目高颧、狼吻鼠须,不是在好水川临阵脱逃的黄德和又是何人?自刘郭二人战败后,他就率人屯居在此,截捕从前线退回来的兵将。
他可不是在将刘平定下的“进者生,退者斩”的奉行到底,黄德和很清楚,此番对垒西夏,宋军是由刘平、石元孙、郭遵、万俟政、和自己五部组成,其余四部自己皆不能命令。如今自己临阵脱逃,前线败的一塌糊涂,逃回来的溃兵定会将战败的原因归咎在自己头上,若是被朝廷知晓,自己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小命就又丢了,当下一不做二不休,在宋军撤退的必经之路上布好了绊索陷坑,将所有退回来的宋兵都牢牢控制住,愿意效忠自己的就留一条性命,备今后之用,誓死不从的就砍了扔到山涧里。他遁走的两天以来,除却被他逼着效忠的残兵败将,宋军余者或命丧党项人之手,或被他的爪牙折磨致死。及至党项人得胜归国之时,万余西北禁军,竟仅剩黄德和收拢的四五百人,其余尽数作了冤魂。
痛斥完一干手下,黄德和也逐渐平静了下来,细思前线怎么会出现孩子时,他登时想起了郭遵搭救的那个孩子,立即蹲下身,一边借着月光细细端详李均维的脸,一边伸手探入李均维怀内摸索着什么。
看见李均维的脸,黄德和大喜,险些没乐出声来。
虽说如今自己已把能威胁自己性的败兵除掉了九成,但三川口战败,自己身为主将之一,难逃其咎,平级调动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可有了这孩子一切就不一样了,以这孩子特殊的身份,料想自己不仅不会遭受贬谪,甚至还能加官进爵,飞黄腾达。当下也不和众人再作纠缠,留下了二百余人继续搜寻溃退的宋兵,自己则带着一众亲兵,马不停蹄向南而去。
黄德和不知的是,他离开不久,就有数十道黑影遁入了宋军的营帐之中,及至天明之时,二百人除却三五个活口,余者被尽数屠灭。
...
后脑一炸一炸的,如同裂开一般,虽说是白天,但眼前仍是阴翳氤氲。他努力晃了晃头,试图让自己庆幸起来,但后脑的剧痛再次被牵动,险些没让他再度昏迷。闭眼喘息了良久,眼前的一切才逐渐明朗。
他还身处于马背上。与之前不同的是,如今的他与其说是骑马,还不如说像物什一般被马驮着。他试着动了动,却发现手脚都被人用麻绳绑在了马腹上。他想张嘴叫嚷,却发现口中被塞了一团硬物。他不禁气结,才脱狼口,又入虎穴。
听觉慢慢恢复,耳朵里逐渐涌进了男子呵斥声、物品碎裂声、女子尖叫声、牧畜濒死声,嘈嘈杂杂、吵吵乱乱。
他困难地抬起头,出现眼前的一切令他目瞪口呆。
宋兵围在一院农庄前,先前的声音皆是从屋舍之内传出。忽见房门一开,从中走出一名宋兵,身后还拖着什么东西,看上去颇为沉重,需要弓着腰才能拖动。及至那东西被拖出房门,李均维才看清那是一个女子。
那女子不过桃李年华,但面色惨白,任凭他人如何拉拽也不作反应。那宋兵一边将女子拖出,一边招呼同党,欲将那女子拖到马上带走。忽听一声怒吼,从屋内跳出一个精瘦的老汉,想必是那女子的家人了,拿着一把切菜的板刀,向着那名宋兵不住挥砍。怎奈老汉年老体衰,舞了几下刀就难以支持,弯着腰不住的咳嗽。
那宋兵躲闪了几下,眼见老汉和自己拼命,也没了兴致,当下狞笑着拔出马刀,向着地上不省人事的女子砍了一刀,鲜血喷出,溅了老汉一脸。
那老汉见女儿命丧人手,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不由得肝肠寸断,哆哆嗦嗦地跪下身子,抱着女儿的尸首嚎啕大哭,可谓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直听得马背上的李均维心中一阵刺痛,怔怔地流下泪来。而围观的宋军非但不悲,反而笑得更加癫狂。
老汉的头颅旋即被砍下,行凶的人将其踢到融雪所化的泥垢里便不再理会。其余一干人等,大喇喇地走进农庄,捉鸡的捉鸡,杀牛的杀牛,埋锅的埋锅,寻财的寻财,俨然一群土匪。
忽听一人惊叫一声,却是在地窖中寻得了几桶私酿。一众人等更是来了兴致,就着牛肉将酒桶喝了个底朝天,一边喝着,一边咒骂那农舍老儿私酿官酒,死有余辜,几个有兴致的又将父女二人的尸首蹂躏了一番。
众人酒足饭饱,一把火将农庄烧了个精光,翻身上马,一个个乜斜着双眼,带着李均维扬长而去。
李均维望着在马背上狂欢的宋兵,双眼几乎喷出火来。如此行径,和当初虐杀自己满门的党项人又有什么区别?他对于宋军的信仰也逐渐崩塌。当下奋力挣扎,搜肠刮肚,把所有知道的恶言秽语都骂了一遍,怎奈口舌被异物抵住,只能“呜呜呜”地哼个不停。
携着李均维的宋军见李均维拧着双眉不断挣扎,被吵得烦了,回手就照着李均维的头上就是一刀柄,打得李均维眼前一黑,又昏死过去。
及至再次醒来,他已坐在一间草屋内。他伸了伸手,发觉麻绳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圈红肿的印记和手臂间歇的痉挛。等到他适应了周围的灯火,才发觉对面还坐着一人。
见了此人,李均维血气上涌,站起身来,却被脚上的镣铐绊倒。
他面前的,赫然是三川口一败的罪魁祸首,黄德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