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篝火烧的很旺,但也无法驱除宋兵身心的寒冷。隔着赤红的火苗,柴火的形状依稀可辩。那是发尽箭矢的弓弩,那是失却锋铦的枪柄,沾染着敌我的血迹,一同被投入熊熊的火焰。刘平所部在郭遵的掩护下,冲出合围,拼死沿着山路修建了七座营寨,借着大雪,暂缓了党项人的攻势。
刘御史坐在一块青石之上,脸色惨白,双手抱头,一动不动。先前箭伤被风雪冻住,此时温度略有回升,再一次滴答滴答地留下血来,李均维仔细去看,几近溃烂,凄惨至极。
三川口。
雪下的很大,宋军才退走一个时辰,地上就已积了厚厚的一层白雪。打扫战场的党项人不在少数,却无一人敢近郭遵半步,即使那只是一具死尸。众人正犯愁之际,中军帐的门帘一挑,走出一个大汉。
说来也奇怪,分明是滴水成冰的天气,他却赤膊跣足,如感受不到寒冷一般。众军士见了,忙不迭躬身施礼。
李元昊出了大帐,见郭遵仍伫立原地,登时便明白了怎么回事,当下赤脚踏雪,一步步走去。
他是有些郁闷的,自己十万党项大军截击宋军,不仅没占到便宜不说,还被拼掉了两三万人,若不是宋军自乱阵脚,这场伏击战谁负谁胜还真不好说,及至宋军全线溃散,还能组织出敢死队来阻缓自己军队前进的脚步,如今天降大雪,山路湿滑,仰攻宋军本就不利,加之一路上宋军设下的鹿寨闸口,想想都觉得头疼。全歼宋军,已然不太现实。
那宋将还瞪着李元昊,纵使他颇瞧不起宋人,也不禁肃然。
他先向着郭遵的遗体深深一揖,才默默攥紧了插在死者胸前的匕首。内劲一吐,郭遵的遗体立刻化为齑粉,点点凝红,溅撒素雪,如片片梅花。
李元昊盯着匕首呆立半晌,猛然抬头:“备甲牵马,我要亲自督战,全力拔寨,今夜必须全歼宋军!”
延州城西南十里外的山坳内。
黄德和坐在帐内,眼神愈发的阴骘寒冷。
“黄德和,你......你不得好死!想让我们改口,没门!临阵脱逃,你知道有多少弟兄丧命狼子之手!只可惜了郭巡检和刘御史...“那是一团模糊的血肉,仔细去看方能依稀辨出人形。筋断骨折,皮开肉绽。短短八个字根本无法形容此人所受的极刑虐待。
黄德和非但没怒,反而轻蔑地笑了笑。“我知道咱们大宋的军兵都是硬骨头。硬,我佩服,但可惜丢了小命;不硬,我更喜欢,咱们一起升官发财。三川口败了,延州城丢了,你真觉得和我有多大关系?一万打十万,笑话,以卵击石!回去了,我仍做我的都监,你依然是你的校尉,难道不好吗?难道你没有父母?没有妻儿?没有家产?定要给那几个血气方刚的混小子将领陪葬?兵败如山倒,什么都无法挽回了,从死人身上捞功名、保性命又有什么不对?我希望你能好好考虑,别耽误了前途和命运。”说到这里,黄德和捏了捏胡须,眯眼瞧着自己脚下的小校。
那小校不再咒骂,点了点头。
黄德和脸上的笑容更加浓郁了,起身便想给小校松绑,演一出张飞释严颜。可谁曾想,那小校竟挺直了身子,向黄德和纵了过去。怎奈他的小腿已经被枷折,这一扑发不出半点力气,未曾挨上黄德和半点。
黄德和被下了一跳,向后倒退了七八步,脚下一绊,直摔了个四脚朝天,忙不迭喊道:“给我,给我砍了他!”
黄德和的亲兵得令,刀口一挥,那小校人头落地,殷红的血液溅得帐内四处皆是。
黄德和兀自惊魂未定,缓了半天方指着小校得尸体喊道:“拖出去,扔了,提下一个进来。”
“黄大人,前线逃回来的兵只有这些了,目前已有十三人改口,其余的都埋山涧里了。”幕僚捧着个花名册,卑躬屈膝,一脸谄笑。
黄德和蹙了蹙眉,心想十三人太少,不足以坐实郭遵刘平投敌的罪名,不由得一阵气闷。“给我扩大搜寻范围,前线溃回来的人全部给我控制住,无论用什么手段,必须让他们改口!”说罢,黄德和一挑帐帘,缓缓走出。
帐外的山涧里,堆满了宋军的尸体,细细数去,竟有三百余人。他们可能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死在自己人手里,丧命于名为背叛的死亡。
延州城。
范钤辖站在女墙边,灰白的胡须在刺骨的寒风中抖动。望着城下的党项连营,他不由得感到一阵阵绝望的眩晕。明明李元昊声明不会反宋,可为什么现在党项大军压境?明明自己在延州被围之时向周围军路求援,可为什么援军未至?明明李士彬已经拿捏住了李元昊的软肋,可他为什么不投鼠忌器?三江口的骚乱又是什么?金明寨陷落又是因为什么?这一切令他的脑子更加糊涂。此时唯一能让他庆幸的是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令敌人攻城的进度有所减缓。延州,暂时算是是保住了。
城墙上驻守的士兵南腔北调地攀谈着,毫无军纪可言,一个个瞪着麻木、空洞甚至好奇的眼睛,木偶般看着在城上走来走去的范钤辖。
他一阵胆寒,虽然自己身为文官不懂兵略,他也深知这些从天南海北而来的乡民毫无战斗力可言。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有一个真正的将领,带领这些乌合之众化腐朽为神奇,解了这延州之围。
他想起那个因杀人坐法当斩,受到自己的宽宥后被黥面的小校。那人有着成为优秀将领的所有资质,无论是城府、武艺、抑或是人品。只可惜那人不在延州,听说受了朝臣的赏识,在泾州当都监。
延州若是不破,自己若能得存,这更戍法,定是要奏上一本,改上一改了。
思绪从十余年前拉回到现在,愈是回忆,愈是痛苦。忽然,隔着鹅毛大雪,他看见远处党项人的营寨有了骚动。那是一个个人影,虽说隔的很远,还是能依稀看到他们的动作。那分明是在撤退!
范钤辖笑了,守城的大兵们也笑了。一时间举城沸腾。
党项人,走了,向三川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