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日隐浮云,一切都罩上了乌蒙蒙的颜色,将士、马匹、纛旗......一切的一切都瑟索于阴冷的秋风之中。隔着郭巡检给的、厚重的锦衣,李均维还在不住发抖。
寒冷,充斥着西北边疆每一个人的身体,不仅消耗着星夜驰援的刘御史,也消耗着受困延州的范钤辖,更消耗着在三川口按兵不动的李元昊。
前军,和党项人,遭遇了。
当李均维逃离金明寨,遇见郭遵等人时,他感到的是激动与庆幸,因为他坚信以如此多的宋军,定能大败党项人,生擒李元昊,为自己无辜冤死的家人报仇。可当他和刘御史站在一起,向着前军眺望的时候,他的幻想彻底破灭。甚至身边的刘御史也同样脸色难看。
党项人,目之所及全是党项人,他们像蚂蚁一样聚集在河对岸,嘶吼、呐喊、破坏,张扬着属于本民族的野性本能。即使宋军的弓弩将他们两三个穿透,即使火炮将他们百十个崩倒,即使他们的浮尸在水面上层层堆砌,他们依旧在向宋军的阵地冲击,悍不畏死。而前军的将士却好似铜浇铁铸,坚守最前沿的阵地,捍卫属于西北的禁军的荣耀。
从弓弩相见到短兵相接,再到现在的拼死之斗,已过去将近两个时辰。前沿的所有人都在踩着同伴和敌人的尸身作战。小小的三川口已然变为人间地狱,成了无数战士的埋骨之地。
宋军,越来越少了。而党项人仍然像浪涛一般,冲击着他们始终无法逾越的防线。
“鼓衰兮力尽,矢竭兮弓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前军,终于是出现了缺口,党项人的骑兵如同潮水般涌进了宋军的阵地,肆意冲杀。仍有不少丧命的宋军保持着生前的姿态,持枪不倒,岿然而立,最终被冲进来的骑兵碾作肉泥。刘御史缓缓抽出长刀:“众将官听令,随我冲杀!”当下将李均维留在原地,率领一众宋兵向敌人密集处冲去。
李均维兀自呆立,只觉右肩被人按住,回头看时,却是那鼠首将军。只见他嘴唇哆嗦,眼神游移,嘴中不住地念叨“此去兵败,性命堪忧,不如早做打算”等诸如此类的话,李均维不由得一阵气恼,心想郭巡检和刘御史在前面悍不畏死,你一个管后军的倒患得患失,当下顽童劣性顿起,抄起手肘,向后就是狠命一捣,那鼠首将军“哎呦一声”,捂紧小腹,蹲在地上。李均维跳到他肩膀上,本想学着父亲的样子喊两句“兄弟们,随我杀,揍他个狗娘养的!”却不料那鼠首将军缓过神,将李均维拖倒在地,一脚踏上胸前,直踩得李均维气息滞涩。
那鼠首将军方欲把李均维踩死,又转念一想,若能归国,携着这娃娃定能飞黄腾达,遂萌生退意,当下也不管前军战事如何,后军如何调动,将李均维挟在腋下,便欲上马。
还未及上马,只见前军又溃,那鼠首将军更是害怕,几乎是纵上了马背,当即双腿急蹬马腹,便欲逃之夭夭。可谁曾想被一小将拽住了缰绳。
“黄都监,若后军跟进,或许此战还能得胜,你这一走,恐怕前中两军真要全军覆没,望将军三思啊。”说到这里,那小将已是声泪俱下。
“刘宜孙,你不是刘平刘御史,你还管不了我黄德和,识相就赶紧撒手,不识相,嘿嘿。”那鼠首将军恶向胆边生,拔出佩剑,作势欲砍。
那小将心想,若是真放了这黄德和走,后军一溃,自己死不死还在其次,若是前军为党项人包夹不说,恐怕不仅救援延州化为泡影,连带着西北军边防都会出现极大的真空,到时候党项人长驱直入,大宋可真就危险了。当下不肯也不敢撒手,死命握住了黄德和的缰绳。
黄德和恫吓了半天也不见效果,心想小命还是比功名要紧,既然先前刘平能放下主将之尊,和自己抢这小孩,也能说明其对刘氏父子的吸引力,当即将李均维往地上一掼。
虽说刘氏父子从未想过在李均维身上作什么文章,可那小将见黄德和将李均维往地上一摔,眼看这孩子将死于非命,心下一软,放脱了缰绳,将李均维接住。
黄德和见刘宜孙放开缰绳,心中一喜,当下策马狂奔,疾驰而去。
余下的后军皆是鄜延路而来,本就吃够了更戍法的弊端,对此次行动所知甚少,也不受刘平等将官指挥,眼见主帅逃跑,全然不理会阻拦的刘宜孙,一哄而散。刘宜孙眼见前军未溃,后军倒烟消云散,斩杀几个逃亡的将士也不见效果,不由仰天长啸,顿足捶胸。
黄德和所部这一逃,加上先前殉国的将士,宋军十停已去了九停,斗至日暮,刘郭二人仅剩千余残兵,被困在党项大军的核心。
残阳如血。万物都沾染上了一层殷红。
李均维死死抱着郭遵的大腿,后者正慈善地轻拍着他的额头。赤红的甲胄已然被血液浸透成暗紫色,他身上也散发着一股腥腻的死亡气息,可即便如此,李均维还是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
刘御史回来了,一瘸一拐的,甚至左眼都被箭矢贯穿,汩汩地留着血液。
兵铁相击声越来越近,将士们垂死的呼号也充斥着耳畔。刘御史向郭遵拱了拱手,郭遵向刘御史深施一礼。起身,提槊,上马,动作一气呵成。他明知此去断无生还的可能,仍率着宋军最后的骑兵,向着党项人发起了最后的冲击。刘御史将李均维抱起,也不顾脸上的鲜血,将他放在了自己的脖颈上,不禁哽咽:“为你郭伯伯送行。”双眼竟流坠下血泪来
郭遵等人冲进去了,被包围了,在合击下逐渐减少了,但,他们依然在向内深入,履行着他们作为宋朝军人的最后职责。
这柄尖刀,彻底折断在西夏人的大军内。
郭遵已血贯瞳仁,彻底杀红了眼。
手下的将士拼没了,他就死战到底。
马蹄被铁链砸折了,他就持槊步战。
中箭了,拔出来;被砍了,捅回去。
......
郭遵悍不畏死,而党项人比他更加疯狂。他们如同被激怒的蜂群。一层一层的将郭遵困在核心。劈砍、砸击......每一下都是他镇守边关所得的经验,长槊所及之处,党项军无不应声而倒,身边密密匝匝地横着数千党项人尸体,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
杀的正酣,郭遵忽觉胸前一凉,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把匕首,死死地钉在了他的胸膛。
匕首上雕黑龙纹,泛着幽幽绿光。
郭遵猛然醒悟,不甘、庆幸、愤怒等情绪奔涌而出。他拔出匕首,向着匕首飞来的方向发起了最后的冲锋。鲜血,如同暴雨,从他胸膛的伤口溅射而出。
一步,两步,三步......他还想迈步,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甚至意识也濒临模糊。他的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可他用卷刃的长槊支撑住了摇摇欲坠的身躯。
他的尸身屹立不倒,向着贼首方向怒目而视。
弥留之际,他想起了自己在洛阳的小院。那里不仅有衰老的父母,更有一个爱喝酒的弟弟。
那幻想的光门逐渐打开。他再睁眼时,已不再身处西北战场,已然回到了家乡。
郭遵,回家了。
......
李均维不由得嚎啕大哭。哭着哭着,忽觉鼻尖一凉,拭泪再看时,漫天的飞雪如同飞絮,渐渐模糊了郭遵的身影。
冬天,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