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远山错落,走兽般在薄暮中起伏。朝露凝结,将脚下黄土浸润得一塌糊涂。当边寨消失于视野,金风洗尽身上血腥,李均维不禁哽咽。他失去了一切,所剩仅一封书信、一片黑玉。可自己沿着延水走了整夜,也未曾见到父亲所言的大宋救兵。料想贼人既破金明寨,必对延州用兵,是以援军未到。而自己此去同是向南,若遭逢党项斥候,被认出身份,岂不呜呼哀哉?想到这里,当下弃了大路,投身茂林深涧之中。孰不知穿行山林极易丢失方向,况李均维年纪又小,本应向东南,反倒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西南而去。
金明寨外便是延水,顺流南下五十里,即为延州。若沿水路而行,不消一日可达延州。可李均维翻山越岭,又辩错了方向,不知浪费了多少脚力。加之腹内空空,一路上不是饮沙水,就是嚼草根,至次日黄昏𥄫目延州城时,已头晕目眩,举步维艰,伏于山腰,喘息不止。
正歇着,忽听远处战鼓轰鸣,李均维忙不迭起身查看,只见西北山口处行来一队宋军,打着鎏金大旗,上书如斗的郭字,兵士簇拥下,只见一将,绛马赤袍,丹盔赭甲,燕颔虎项,鼻直口方,蚕眉环眼,短髯飘洒,背携角弓,手提铁鞭。
李均维见了宋兵宋将,不禁大喜,遽顺山路而下,一路连滚带爬,跌至宋军队前。
众人正急行军,忽见山坡上滚下来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子,虽谈不上吃惊,倒也颇觉诧异。那将怔了怔,旋即将铁鞭插入鞍桥,略带缰绳,纵马到李均维身边,伸手一提,李均维只觉天旋地转,回过神已坐在马背之上。
“哪来的泥猴子,阻我大军行程。”虽说是谴责,但那将面目和善,无半点责怪之意,李均维顿生好感。又想自己全家被党项人屠戮,受了三天的苦,方得归国,便怔怔地流下泪来。
那将领见这孩子流泪,略有些不知所措,想必这孩子受尽了饥馁惊吓,也怪可怜,便摸了摸李均维的头。又从怀内掏出口粮,递给了李均维。
李均维见对方递粮,回想父亲从小对自己极为严厉,母亲也很少亲近自己,心中一暖,不禁放声大哭。那将领挠了挠头,又见周围士兵皆一脸揶揄,看着他对付李均维,烦躁地挥了挥手:“看什么看,走你们的路,你们行你们伺候。”
众将士哄笑,继续行军,想来平日里杀伐果断、雷厉风行的郭巡检在一个小娃娃面前竟会如此温柔,尽皆哂然。
李均维食毕哭罢,方想起来正事,当即从怀内掏出早已皱巴巴的书信,弯腰呈到那红盔将领身前。可鞍桥本来就窄,李均维又身材矮小,这一递,直直的杵在那将小腹。
那将未及阻拦,便挨了一下。但见这孩子有模有样,虽说不合礼数,倒也没恼,微微颔首,接过书信拆开,右手复握紧缰绳,将李均维环在胸前。
还未及阅完,他的脸色便不再平静。逐渐愤慨、伤心、惊疑,直到狰狞无比,看得李均维不禁悚然。
“这么说,你是铁壁相公的儿子了?”声音不大,却藏着一股冰冷的戾气。
李均维被吓得不轻,但也轻轻点头。
“嗨嗨嗨,李都监、范钤辖,你们可是走了步昏棋啊!”当下那将把书信揣入囊中,又将李均维移到身后,纵声大喊:“急速行军,回护延州,迎击贼寇!”
李均维不知书信里写的什么,又不敢问其中缘故,便鼓起双颊,闭眼乱猜,让一颠一颠的马背把自己的思绪扬到九霄云外。
正想着,只见斜后转出步骑数千,尽皆宋军服制,又见其间闪出四骑,向着本队而来。
那红胄将领双腿用力,胯下的枣红马便撒开四蹄,迎了上去。
四人皆皂袍青甲,其中三人可谓容貌平平,唯左首那将,獐头鼠目,尖嘴猴腮,初见便令李均维浑身不适。
“郭巡检,东南二十里即是延州,当弃辎奔袭,若延州未陷,前后夹击,定令贼人首尾不得相顾,时延州之围立解。”见礼已毕,为首那员将官道。
“刘御史,今金明寨破,我等驰援,敌暗我明,敌强我弱,既不先侦后进、徐徐图之,而定以寡击众、蹙决生死,两军对垒尚有生机,如贼人设伏,后果不堪设想,是以遵率忠勇先行,力图挫敌锐气。此去又定是一番苦斗,唯戮力同心,背水而战,方可破敌。若有人临阵怯战,那我等可真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语毕,郭遵双眼微眯,紧盯左首那将。
那人被郭遵盯得直发毛,不由谄笑,岔开话题:“临阵脱逃这类事,某断然不会做。倒是不知,这孩子从何而来。”
郭遵冷笑一声,将李士彬的书信递了过去,又把自己怎生得遇李均维之事简述了一遍。
几人传阅已毕,刘御史略微沉吟:“我等仅有步骑万余,而书信言党项贼人有四五万之多,虽敌势众,可我军弓弩火炮俱全,这仗也不是打不了,若人人拚死,以一当十,定能大败贼兵。”当即大手一挥:“全军结阵,郭遵为前锋、黄德和为后军,锐兵刃,彀弓弩,解围延州,若逢胡虏,全军死战,退者立斩!”语毕,又指着李均维道:“这孩子就随我坐镇中军,郭巡检携着,时时回护,也不便杀敌。”
郭遵亦觉有理,遂将身后的李均维抱给了刘御史。
李均维还未及抗议,就听那鼠首将军言道:“刘大人,料想敌众我寡,定是一场血战,这孩子若为乱军所累,岂不是可惜了?莫不如留在后军,即便有什么闪失,岂不是有个出路……欸?”话还未说完,便颤巍巍举起双手。
却是刘御史抽出腰刀,架在了他颏下。“大战当即,乱我军心,若非战前不宜易将,且念你从鄜延百里驰援,我定斩你项上人头。管好你的后军,若出了什么闪失,事后唯你是问!”
那鼠首将军哪敢再反驳,当下抖抖索索地叫道:“刘御……刘大人,我会……我会引将士同党项贼兵死战,不知……不知大人能否将宝刀还鞘,我死了倒不要紧,这千余鄜延军无首,就不好办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在鞍桥上尽力后仰来避开刀尖,生怕刘御史将刀柄多送半寸让自己脑袋搬家,模样滑稽至极,看得李均维不由笑出声来。
那刘御史冷哼一声,刀尖上挑,那鼠首将军的脖子上登时出现一条血线。“你最好说到做到,若是临阵脱逃,可就不是刀尖在你脖子上划一划那么简单了。”说罢,还刀入鞘,将李均维从郭遵马上抱了过来。
那鼠首将军吓得冷汗直流,捂着伤口不住干呕,心想此举不仅未曾将这身世特殊的小子搞到手,反引得众人猜疑,实属不合适。过了半晌,方直起身子,向着刘御史等人拱了拱手,纵马归队。
其间各将领如何整队,众军士怎样扎营,如何开拔,冗冗杂杂,不便细表。
翌日,刘平、郭遵等将,率着万余西北军,浩浩荡荡,向延州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