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噩梦中惊醒。
眼前是满地的折木碎石,一道道殷红的血迹蜿蜒其中,和青砖的颜色泾渭分明,而他就藏身于这断壁残垣之中。再向远看去,宿火已将原本粗壮的房梁啃噬成一团团细碎的木炭,在黑夜中偶尔崩发一星火光。七八个髡发敞怀、耳佩重环的胡人围坐在大堂中央,在一张张书信之中翻找着什么。
再向远看……
母亲和姐姐倒在那几个胡人脚边,衣衫不整,眼中残留着惊惧之色。
他愤怒,他悲哀,他也更无助,他想冲出这满地碎木,将外面这几个灭了他满门的胡人一个个拔舌剜眼、挫骨扬灰。但他更加明白,仅凭自己的单薄之力,无异于痴人说梦。
那几个胡人没有找到他们所求,大呼小叫起来,为首的一个胡人喊着喊着就向他母亲的遗体走了过去……余下的胡人转而大笑,像畜生一样大笑。
他不忍再看,只得紧闭双目,不争气的泪水奔涌而下。但,那些禽兽恐怖的笑声,仍像炸雷一样轰击着他的耳膜。
他又昏了过去。
他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地上的血迹早已干结,仍在冒烟的篝火和一地的碎纸是那些胡人存在的证明。母亲和姐姐……已经不见,徒留干涸的血迹。
“母亲…姊姊…”他不禁失声,却又在下一刻死死将嘴捂住。父亲被胡人掳走,劓面割耳生死不明,亲人及一众家丁皆在昨日为那些禽兽所害。倘若胡虏尚未走远,闻声而至,自己一命呜呼不说,恐怕这西北李家,就真的绝后了。想到这里,他掖了掖衣襟,将里面揣着的书信埋得更深。
“均维,你暂且藏于此处,此书信收好,不见我大宋官兵不可现身。金明寨我们守不住了,日后复兴李家、报灭门之仇的重任就托付于你了。”说到这里,父亲脸色惨然。“我已将告急文书送至延州,少则一日,多则三日,范钤辖定会率兵至此,是时呈递文书,你,就是我李家东山再起的根本。”
门外拼杀声渐近,他不由得一阵心悸,死死地抓住父亲的衣角。父亲再一次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庞,和煦地笑了笑。“均维,愿我们来世还做父子。”说罢,右手一挥,只见他牵着的衣角齐齐斩断。父亲站起身来,腾跃数步,双臂轻振,柱摧墙塌,木断瓦落之声不绝于耳。浮尘散尽,一座厅堂已然化作废墟,将李均维掩埋至底。
“我李士彬是败于骄恣,而非李元昊那个狗贼!”
李士彬向东叩首礼毕,伸手拔剑,方欲自刎,忽见一个身影如鬼魅般浮现,寒光闪过,李士彬未及躲避,虎口就是一麻。再去看时,五尺长的宝剑,仅两尺留在手里,余下的剑锋弹开丈余,斜飞入瓦砾之中。
“铁壁相公,许久未见,今日相会,旧恨新仇,也该算一算了。”
李士彬面沉似水,死死盯着来者。
来人是个中年汉子,倒提匕首,上身不着寸缕,肌肉虬结,背上纹一条五爪黑龙,作扑击之势,栩栩如生;紫棠面皮,豹眼鹰鼻,宽额阔耳,浓眉短髯,当真有豪杰之态;但嘴角下牵,眉目狞狠,眼神冰冷,显得英气中夹杂着一丝残忍和暴戾。
“李元昊,直娘贼,你想跟老子算帐,也问问我的破虏刀法让不让!”李士彬挺着手中的折剑,挽了个刀花,作势便砍。
“好歹相公也是镇守边关数十年的老将,真以为这把破剑伤得了我?”李元昊身形一闪,再次欺近李士彬身前,伸手一摘,一拉,一托,先前他用来断李士彬宝剑用的匕首竟被换入了李士彬手中。
“不妨让我领教领教你的破虏刀。”李元昊面带微笑,让开半步,对着李士彬戟指而立。
李士彬面色涨得通红,将一把匕首舞得虎虎生风。刀影织成银幕,将李元昊笼罩其中,但奇的是,滴水不漏的刀法,竟就是碰李元昊不到,斗至百回,李士彬早已气息不稳,满头大汗。再看李元昊,仍云淡风轻,仿佛在刀下辗转腾挪如吃饭走路一般简单从容。
又过了十几回合,李元昊突然纵声大笑,“青龙众,可识得宋将的刀法了?”紧接着,便展开出双臂,一推,一扯,一按,一掀,一剜,只听得李士彬惨叫一声,兵刃脱手,摔倒在地,不知死活。李元昊张开双手,五件物事接连掉落,仔细去看,赫然是李士彬的耳、鼻、眼!紧接着,周遭立起数十道人影,躬身施礼:“皇上功高盖世,宋狗死不能及!”李元昊略微颔首,淡然道“把他家人都拉出来,男的砍了,女的就赏给兄弟们,至于铁壁相公,我还要和他好好叙叙旧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虽是发笑,却未见这胡人脸上有半点的笑意,反而他的眼神,阴毒得瘆人。
为首的胡人面容可怖,一道刀疤从左额直至右颏。他伸手一挥,听得四下里“咔嚓、咔嚓”声响,李氏家人的鲜血喷溅得四处皆是。那胡人又一挥手,女子尖叫声、胡人斥骂声、布帛撕裂声便不绝于耳……
在暗处旁观的李均维实在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李均维走出废墟,已是金明寨破的第二晚了。胡虏散去,残破的金明寨无一处灯火。月若银盘,独悬在夜空之中;繁星如沸,闪跃于天幕之上。深秋的寒风,携带着浓厚的黄土气息,沁人心脾;寿至的寒蛩,绽放着最后的金石之声,更添静谧。
但李均维无暇亦无心去理睬当今的美景。两天的蛰伏让他无法忍受腹饿口渴,一日的屠戮更让他难忘家仇国恨。援兵未至,解决饥馁、南下归宋方是当务之急。想到这里,李均维凭着记忆,借着月光,在金明寨的废墟焦土中摸索开来。
月光洒下,远处的一切如同在迷雾里浮沉。李均维越是走动,越是心惊。金明寨,除却牲畜马匹为党项人掠走,鹿寨、军帐、敌楼、仓廪种种,尽皆化作飞灰。偌大的金明寨,竟成了死地。
在一片白地转了大半个时辰,也未寻得半点东西果腹,李均维不由得一阵气恼。想来党项贼人将寨子搜刮得如此干净,自己再找也是浪费体力,不由得悻悻然,向军井走去,灌个水饱,倒也不算亏欠肚子。
所幸,金明寨内尚有一口深井未被毁损,辘轳、井绳、木桶相较完全,李均维心中一喜,扑到井边,拚力摇上半桶,便欲喝到喉凉肠爽、胃胀腰酸。
木桶提上来,借着月光向内看,并非是清澈映月的井水,而是夹杂着黑漆漆的异物。李均维也不敢捧起来灌入肚内,只得暂缓渴念,木桶一侧,将那一团东西倾出了桶内。
那东西在地上滚了几圈方止,待得停下,李均维“啊”了一声,那赫然是一颗人头!李均维连忙将木桶撇到一旁,俯下身来辨认。
头颅受到水浸,略微有些浮肿,女性的面目倒还好辨认,再仔细去看,却不是母亲是谁?李均维又是害怕,又是伤心,盯着头颅,怔怔地流下泪来。
正看着,只见头内微微发光,李均维不由困惑,当下跪伏在地,对着头颅郑重地磕了几个头,又告了数声罪,发指探入母亲口中,触及一片硬物,当即拈出。
黑夜之中,圆璧略放微光,对着月光仔细观瞧,只见那璧通体如墨,浮龙镂螭,奇的是此玉晶莹剔透,入手温润,料非凡物。想此物母亲在生死关头都不欲党项人所得,断然留不得,遂高抬右臂,作势欲掼。可转念一想,当时身处绝境,若是有人托付,此玉的宿命便未可知,右臂旋即缓缓放下,又想金明寨破,一干事物皆为贼人所掳,留下此玉倒也是留个念想,想到这里,便袖了这玉。又对着头颅拜了几拜,恭恭敬敬用手挖了个小坑,将头颅埋如其中。复撮土为香,祭拜了母亲一番。
拜了半晌,李均维站起身来,抬头扫了一眼向西的斗尾。明了方向,他整了整衣襟,又摸了摸怀内的书信,向南而去。
可谁都不知道,一条墨龙,自他触及那片黑玉之时起,便浮上了他的后背……
未行几步,便是一个踉跄,旋即向前跌倒。李均维一惊,伸手欲撑,却未触及任何东西,不由得叫苦不迭,脚下乃是一片空空!
跌落至底的过程并不漫长,但足够疼痛,险些让他背过气去。待李均维再次站起的时候,就感到一股腥臭如同固体,顺着漠北的朔风嵌进他的鼻腔,险些让他再度闭气。李均维不由得一阵心悸,想起父亲曾给他讲过秦将白起以赵军四十万人筑京观一事,不由得将手探入怀内,抖抖索索地摸出火镰火石,轻轻击碰。
月亮已然钻入乌云,只有小小火绒能让他勉强看清周遭,但也足够。只见叠胴千堵,汇血万流,目之所及,尽是宋军尸体。或中流矢,或受枪刺,或腰折胸穿,或肝脑涂地,百态种种,凄惨至极。
父亲从小就给他灌输汉夷有别、势不两立的理念,以前他不明白,为什么同为一个脑袋、两对手脚的人,定要拼出你死我活?但自他经历金明寨破、全家丧命后,虽尚未明了,但一股夹杂着厌恶、仇恨、怨忿、悲凉的情绪从心底升起,沿着血液传遍四肢百骸。党项人是否走远,腹中是否空空,他全然抛诸脑后,坐倒在地,放声大哭了起来。
“不灭党项胡虏,我李均维誓不为人!”漆黑一片的金明寨残墟中,少年稚嫩的声音回响其中,久久不能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