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之间，2002年的秋天就到了。青黄交接之季最是留恋，虽没有春天的明艳，亦是另一番视觉盛宴。一场秋雨之后，地上积满了金黄的落叶，煞是好看。只需一两日，暖风回归，干松的落叶随风飘荡，便再次落入尘埃。

    一切如故，樊绍坤踩着一贯散漫自由的脚步走进毕业班。他很忙，几乎每天都需要穿梭在学校、台球室、游戏厅之间，无法自拔。即使班主任经常找他谈心，即使鸡毛掸已经脱落，他依旧油盐不进，只是在短暂的发奋之后原形毕露。面对如此情形，和樊爸樊妈一样，班主任也气馁了。

    离开邵家村有一个好处，那便是很多事需要在很久之后才能传进樊爸樊妈的耳中，包括柏丰和王轩鹏进入县一中的事情。

    一个稀疏平常的夜晚，月光依旧明亮。樊妈推开了樊绍坤的房门，问道：“绍坤，睡呢？妈妈想跟你聊几句。”

    樊绍坤懒散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伸手打开灯，问道：“这么晚了，什么事啊？”

    樊妈拉开书桌前的椅子，一屁股坐了上去，说：“我听村里的亲戚说，上学期末县里组织过一个竞赛考试，考上的可以直接去县一中强化班上学，是不是有这件事啊？”

    樊绍坤心中一个咯噔，这件事终究还是让她知道了。他缓缓垂下头，回道：“嗯。”

    樊妈听后心中一阵难受，自己的儿子学会了隐瞒，她颤抖着问道：“我还听说柏丰和王轩鹏都考上了，是吗？”

    樊绍坤依旧轻声地回答着：“嗯。”

    看到樊绍坤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强大的落差感让樊妈瞬间激动了起来，脸色突变，说：“你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成绩也一直差不多，可现在你却掉队了！你让妈妈怎么面对老家的亲戚啊？”

    樊绍坤没敢吭声，樊妈继续追问道：“我听你们班主任说，你现在成绩已经差到可能连高中都考不上了，是吧？”

    樊妈顿了顿，说：“如果考不上高中，你想过将来你做什么吗？”

    樊绍坤立马有些心虚，却又有些不耐烦，回道：“我马上努力学习还不行嘛。”

    樊妈涨红着脸，情绪越来越激动，拍着桌子骂道：“说，你就知道说，说谁不会！你看看你天天都在干嘛，现在已经初三了，樊绍坤！”

    被樊妈这么一逼问，原本心虚的内心立刻变得有些叛逆，他连忙回道：“你烦不烦啊？”

    樊妈见状本还想说下去，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脸上写满了失望。自从上了初中以后，樊绍坤就开始变得叛逆，甚至于有一次挨打时居然还回手了，她便不再动手了。

    她曾困惑过无数次，到底是自己的教育太失败了，还是自己的沟通有问题。她更是无数次困惑，搬到镇上到底是对还是错。如今女儿远在苏州的电子厂，每天需要工作不到十二个小时，一想到自小就体弱多病、如今不过六十斤的她，心中就满是愧疚。可再看到自己原本引以为豪的儿子，变成如今这个样子，樊妈的心中满是绝望。

    想到这些，她的眼眶一下子泛了红，她慢慢站起了身，只留下最后一句便走开了：“宝吧，你要好自为之！”

    浑浑噩噩的日子依旧继续着，当班主任看到樊绍坤时，只能一声长叹，唯有樊绍坤还是一如既往地得过且过着。

    很快，初三的上学期就结束了。一翻成绩，和往常差不多，再看名次——班级第二十名、全校一百八十名，又下滑了。那一瞬间他有过一丝丝的难受，但立刻又露出了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樊妈已无力规劝，她对樊绍坤只残留着最后一口气，那便是幻想。随着镇上的鞋店越来越多，樊家也逐渐没了生意，夫妻俩为之发起了愁。该不该坚持，成了此刻他们面临最大的难题。

    春节的时候，樊绍慧回来了，她掏出一万块钱的红包递给樊妈，然后恳求道：“妈，我不想去上班了，我想继续上学。”

    看着自己的女儿，樊妈又犯起了愁，她有些犹豫不决。她又看了看樊爸，依旧一如既往的撇开头，她回道：“好！”

    在樊舅的建议下，樊绍慧去了城里的一所职校，学习时下最热门的广告设计。其实这并非樊绍慧所愿，她很擅长画画，很想去师范学校，很想成为一名老师，但那需要耗费太多的金钱，樊家根本支付不起。可对于樊妈来说，她只能尽力地弥补。而这一年，金晓丽已经高二了。

    开学的时候，姐弟俩又要再次分别，虽然这一次离得很近。樊绍坤这一辈子说话最多的人便是姐姐樊绍慧，他俩经常会吵闹，但感情又是最深的。樊绍慧性格活泼俏皮，而弟弟则是孤僻寡言，但她不知道是，自己的弟弟私下和同性却是另一番模样。嗯，人有千面。

    离别前的一晚，如同八个月前的那个夜晚，姐弟俩依旧坐在床边，裹在被子里，望着外面冷冷的月光，漫无目的地聊着天。但已经不需要知道聊天内容了，因为你我皆能猜到。那一夜他们聊得很晚，直到樊绍慧连打了数个喷嚏，两人才各自睡下。

    开学的第一天，学校特意将上学期末考试的排名公示了出来，就贴在了一楼大厅的公示牌上。玻璃框前挤满了人，一圈又一圈，樊绍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最前排，他只是为了图个热闹。可当他看到第一个名字时，他愣住了，因为他看到了那个最熟悉的名字！

    一道闪电从天而降，一下子就击中了他的身躯，他不知是该为她开心还是为自己担忧，他生平第一次陷入了沉思：啊！她是全校第一，她居然是全校第一！如果将来她考上了县一中，那高中之后我岂不是做不了她的同学了嘛，那不就意味着再也看不到她了啊！

    他僵在了原地，任凭后面的学生如何拥挤，可不一会就被挤了出来。他落寞地朝操场走去，依旧还在沉思中，久久不能走出来。

    突然，刘珂拍了一下他，问：“怎么了，樊绍坤？”

    樊绍坤被吓了一个激灵，然后转头对刘珂说：“刘珂，看来我得好好学习了，不然我就再也看不到蔡忆了。”

    或许你根本无法相信，武侠小说里主角才拥有的情节，在现实中居然出现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樊绍坤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不再流连于那些娱乐场所。取而代之的是每晚十二点半的刻苦学习，以及凌晨四点半的闹钟和床头的一盆凉水。月光，成了他最亲密的朋友。

    背古诗、记单词，研究数理化的解题方法，成了樊绍坤睡前每时每刻的生活。樊绍坤彻底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除非上厕所，否则就全身心地投入到题海里。渐渐地，面对那些题目，樊绍坤变得越来越得心应手。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两个月的努力，樊绍坤的成绩如火箭一般，直线上升，最终维持在班级的前二名。当看到儿子的成绩单，樊妈的脸上又重新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甚至一度欣喜若狂，虽然鞋店的生意依旧不温不火，虽然日子又重新过得清苦。

    然而，这个世界并不会让你一帆风顺，永远不会。2003年的上半年，一场“非典”突如其来，如同打开了潘多拉之盒一样，病毒席卷了整个中国。电视里、广播里，到处是防控的新闻。板蓝根突然成了神丹妙药，几乎每一家药店前都排满了前来疯狂抢购的百姓。

    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谁会先到，恰如你根本无法预测到此时的樊绍坤居然出了状况。

    六月的清晨，樊绍坤虚弱地躺在床上。樊妈已经叫了好几声，却依旧看不到儿子的身影。她走进樊绍坤的房间，对着樊绍坤说：“宝吧，快迟到了，你怎么还不起床？”

    樊绍坤强撑着精神，眯出右眼，看向樊妈，虚弱地回道：“妈，我好像发烧了。”

    樊妈一下子紧张了，赶紧走上前，摸了摸自己儿子的额头，心中一惊：怎么这么烫！

    没错，樊绍坤病了。

    “没事，儿子，你先睡一会儿，我去买点药，顺便给你请个假。”樊妈赶紧安慰道。

    樊绍坤问道：“妈，我会不会被送到医院隔离啊？”

    是啊，会不会啊？樊妈也没底，她显然有些慌了。如果隔离了，那中考怎么办？

    樊妈强装镇定，继续安慰道：“你别想这么多，我去想办法，你安心养病，还有半个月就中考了，可不能出岔子。”

    一会的工夫，樊妈就到了药店，她指着药柜里的板蓝根，便问道：“你好，老板，请问这袋板蓝根多少钱啊？”

    老板回道：“四十五。”

    樊妈立刻露出惊讶的表情，说：“老板，怎么这么贵啊？之前不是只有不到十块钱嘛。”

    老板赶忙回道：“今时不同往日了，最近价格暴涨，店里就剩这两袋了，进都进不到。”

    “那你全给我吧，顺便再帮我拿一根体温计。”为了儿子，樊妈只好咬咬牙，掏出钱包，递了过去。

    和那时的大部分人一样，樊妈误以为板蓝根可以治疗高烧，可是两袋都喝完了，仍不见好转。她开始慌了，变得束手无策，却依旧不敢送樊绍坤去医院，因为她怕影响中考。

    于是，她开始四处打听偏方，拖着樊爸到庙里烧香拜佛，求一串祈福的手环给樊绍坤戴上。甚至还到庙里化了一些纸灰，兑上水给他喝。前前后后忙了一通，可樊绍坤的病情依然如故。

    樊绍坤躺在椅子上，软弱无力地对樊妈说：“妈，我可不可以不参加中考啊？”

    “你说什么？”樊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樊绍坤再次回道：“身体太难受了，我不想去考了。”

    “你再说一遍！为了你的病，我和你爸跑前跑后，你居然说你不想考了！”樊妈瞬间火冒三丈，骂道。

    樊绍坤有些不理解，心中堵着气，脸一沉，坚定地回道：“反正我不想考，我头太昏了。”

    樊妈啪的一声重重拍向桌子，咆哮道：“我每天辛辛苦苦地服侍你，就差给你端屎端尿，你居然说出这种话，你还是人嘛！”说着说着樊妈居然流出了眼泪，然后一下子就决堤了。

    见到如此场景，樊绍坤立马被吓住了，幼时的记忆刹那间涌上了心头。自打初中以后，樊妈几乎很少对他发火，这一次理应是到了崩溃的边缘。伴随着樊妈的哭声，他冷静了下来，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知道了这次考试的重要性。他没再反驳，而樊妈也不再说话了。

    至今，樊绍坤仍然清晰地记得，在考数学的时候，他因为体力不支，居然在考场上睡着了。直到结束的铃声响起，他才沉沉地抬起头，却发现还有两道大题没写，足足25分！

    接下来的等待便是各种煎熬，各种如坐针毡。分数出来的那一天，樊绍坤失望地坐在了凳子上，最终他以10分的差距与县一中失之交臂。但樊妈很开心，因为自己的儿子依然可以进入县里第二好的高中——隆岗中学，而且还是强化班，而这已经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期。

    当然，显而易见，那一年蔡忆考上了县一中，两人终究还是无缘再做同学了。于是，在樊妈的欣喜中，以及樊绍坤的失望中，他的初中生涯就此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