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80后: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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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坟前的神秘人

    料理完两位老人的后事后,经亲戚介绍,四姨妈去了上海。临别前,樊妈一直牵着自己妹妹的手,心中五味杂陈。两人眼角泛红,彼此静默,仿佛这是她俩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一样。

    大巴缓缓停住,樊爸吃力地将四姨妈的行李塞到了车肚里,然后自觉地走向了远处,抽起烟来。樊妈轻轻抱住四姨妈,离别的情绪顿时泛滥了开来,她端详着自己尚且稚嫩的妹妹,沙哑着嗓子叮嘱道:“在上海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就打个电话回来。”

    四姨妈擦了擦眼角的泪,回道:“你也是,别太劳累,有空我就会回来看你和二姐的。”

    这时司机不耐烦地催道:“小姐,麻烦快点,已经不早了,我们还要在天黑之前赶到上海!”

    听到司机的催促后,四姨妈放开了手,然后走向车内。车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四姨妈转过身看向樊妈,一下子泪流满面。而车子启动后,樊妈对着大巴不停地挥手告别,直到车子消失在马路上。而转身,樊妈也已是满面泪水,继而放声大哭。

    这两个可怜的女人,在她们现有的人生中,这一年应该是她们最黑暗的时刻。离婚、失去双亲、一贫如洗、远离他乡,每一件事都足以让人瞬间崩溃,可是她们又不得不继续埋头前行,只因她们都肩负着各种责任,只因她们必须得活着,但谁又不是呢?

    四姨妈离开后,好一段时间内樊妈都像丢了魂似的,她总会触景伤情,眼含泪水。樊舅回去了城里,邵家村只剩下两姐妹。二姨妈时常想去看看,可走到巷子前,又停住了脚步,然后转身离开了。

    但樊家姐弟每天都得路过那个老宅,熟悉的大门始终紧锁着,生机不再。如同樊妈一样,樊绍慧会站在门口发愣,迟迟回不过神来。而樊绍坤则依旧是一脸冷若冰霜,陪着樊绍慧,一言不发、

    每逢到了祭日,俩姐妹却又不得不准时来到父母的墓碑前,然后哭作一团,女人的眼泪总是掉得如此容易。外公外婆的墓碑就在田间的河堤上,以前兄弟俩总会去偷瓜摸鱼,如今这里却成了两位老人的新家。

    许是因为日子过得紧巴,樊妈总会心生难受,于是这座坟便成了她常来的地方。只有在这,她才会放声大哭,释放心中所有的压力。等到一切平复,擦干眼泪,再重新投入到生活中。

    今天,和往常一样,樊妈又来了,手上带了些纸钱。而姐弟俩则跟在后面,一路一言不发,因为他俩知道即将要发生的一切。过了桥,便是泥泞的田埂,远远望去,坟前正站着一个男人。却见此人穿着一件黑色呢子大衣,伫立在风口,静静地看着墓碑。

    樊妈慢慢走近,那人的轮廓也逐渐变得清晰了。男人打扮得很有气质,一身西装,外面套着大衣,一眼便能看出是从城里来的,但两鬓的毛发有些许雪白,足见年龄已不小。

    樊妈走到墓前,礼貌地问道:“您好,请问您是?”

    老人听到有人在问他,缓缓转过身来,操着一口南方口音的普通话,问道:“你好,你是老邵的女儿吧?”

    见对方是外地人,樊妈便也用自己蹩脚的普通话答道:“是的。还不知道您是哪位?”

    老人仔细地端详着樊妈,从上看到下,然后又从下看到上,感叹道:“你跟你妈年轻的时候长得真像。”

    樊妈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怯怯地看向老人。老人微笑道:“如果按辈分排起来,我应该是你远房的表叔,叫邵锦文。”

    这个名字有些似曾相识,但樊妈又一时想不起来,她依旧有些拘谨地回道:“您的名字有点熟悉,但一时又忘了,实在不好意思啊。”

    老人又笑了笑,说:“这不怪你,我很早就离开了这里,而且是去了台湾,一转眼已经有快四十年了。”

    樊妈心中一惊,莫非他是......但她不敢笃定,也不好意思乱猜,只是保持着一副胆怯又拘谨的笑容。

    老人见樊妈有些发愣,便问道:“身后这两个一定是你的儿子和女儿吧?”

    樊妈这才回过神来,叫上自己的一对儿女,赶紧向老人打了一声招呼。然后不紧不慢地将手中带来的饭菜摆上,倒上一杯酒,紧接着将带来的纸点上。这一次樊妈没有哭出声来,但眼角依旧泛红,鼻子抽泣着。

    老人见状掏出一张纸巾,递给樊妈。樊妈来不及道谢,就拧了一把鼻涕,擦干眼泪,拜了一拜,站起了身。

    樊妈尴尬地朝老人一笑,说:“不好意思啊。”

    老人赶紧回道:“没关系,人之常情,你很孝顺。”

    樊妈问道:“既然到了这,您到村里看过没?”

    老人回道:“还没,都已经物是人非了,完全不认识了。”

    樊妈试探性地问道:“要不我带您转一圈?”

    老人想了想,说:“也行。”

    于是四个人慢慢地朝村庄走去,每路过一座巷子,樊妈就会向男人介绍一下附近的亲戚。路过二姨妈家,只见院子的门锁着,樊妈转头对老人说:“这是我二妹妹家。”

    老人看了看屋子,说:“看起来你妹妹家过得还不错。”

    樊妈回道:“是的,在村里算不错的了。”

    老人转头问道:“那你呢?现在过得怎样?”

    樊妈犹豫了一下,说:“我也还不错。”

    看到樊妈如此犹豫,加上之前对话的神色,老人瞬间就明白了,但他不好戳破,或许那样更残忍。老人不停地看着村里四周的风景,感叹道:“都变样了,四十多年了,真是沧海桑田啊。”

    几人走到一处闲置的老宅,老人突然停下了脚步。斑驳的墙壁、锈色的门锁、杂乱的庭院,老人推开门走了进去。院子的角落里堆着一堆草垛,还有无数的砖头,倒是一侧的银杏树十分茂盛,足足有二十米高。

    老人走进屋子里,看着里面供奉的佛像,看了足足有几分钟。樊妈突然问道:“这边以前是您家吧?”

    老人诧异地转过头,说:“你怎么知道的?”

    樊妈这时笃定自己猜对了,接着说:“我爷在世的时候提过您。”

    老人好奇地问道:“他说过我什么?”

    樊妈小心翼翼地说:“我听说您家以前是这的地主,附近几个村的田地都是您家的,而且您父亲特别善心,时常会帮助周围的穷人。但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就突然离开了这,从此杳无音信。”

    老人淡淡地叹道:“谢谢你爸还能记得我家,可惜他两口子走得太急,我连最后一面都没看到。”

    老人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转身走向门外,边走边说:“姑娘,感谢你带我重温了一下我的少年,我也该走了。”

    “您要不要去我家吃口饭再走?”樊妈邀请道,但说完她就有些后悔,自己那间出租屋确实配不上老人的身份,然后怯怯地加了句:“如果您不嫌弃我家中凌乱的话。”

    “不了,姑娘,我该走了。”说完老人就径直朝门外走去,樊妈连第二句话都来不及说。

    樊妈本想追赶,但终究还是停住了脚步,或许是因为无数的窘迫,可更多的是因为她有着满腹的疑惑需要解答。见老人渐渐走远,樊妈赶紧向外公家的巷子跑去,因为只有她的两个舅舅才能解答。

    “他已经走了?”舅爷爷问道。

    樊妈回道:“是的,舅舅。”

    大舅爷爷怔怔地坐在凳上,无数的往事一下子涌现了出来。许久,他才缓过神来,然后那一段曾经的故事便从他的嘴里娓娓道来。

    这个神秘的老人确是樊妈的表叔,而表叔的父亲曾是这远近闻名的地主,但那时的地主并非都如黄世仁一般。他有着属于自己的亲戚、朋友,而且大部分都住在这个村庄。

    邵家村就是湖中心的一座岛屿,周围的行船经常会在这里停靠、歇脚。表叔家足有一千多亩田地,附近村庄的田地几乎都是他的,但他却像活菩萨一般,时常接济着周围的村民。

    表叔家的米仓定期会供应一些免费的米粮,包括蒸熟的馒头和刚宰的牛羊。到了过节更是会挨家挨户地送些碎钱,以便村民们过个好节,于是大家都念着他的好。

    外公的父亲和表叔的父亲是堂兄弟,受他家的照顾,家里过得倒也还算不错。外公和这位表叔不仅是发小,还是同窗,外婆则是他们共同的同学,而他们的老师正是外公的父亲。

    如同所有的故事情节一样,兄弟俩同时喜欢上了同一个美丽的女孩。又如同所有的故事情节一样,没有狗血,没有埋怨,有的只是彼此的心照不宣,而女孩一如去世前的温婉贤淑,这怎能不让男孩们心动?

    然而那是个动荡的年代,经历了军阀混战,经历了打到乡绅土豪,表叔家自然受到了牵连。当村民们纷纷前来告知的时候,表叔的父亲同样怔怔地坐在了那里,然后长叹了一口气,说:“唉,世道如此啊!”

    寒冷的天,漆黑的夜,火把却照亮了整座宅子。他立刻找来自己的家人,说道:“收拾少许衣物和大洋,跟我去台湾,其他的都分给乡亲们吧。”

    子女们一听,自然十分惊讶,纷纷露出不甘的表情。他怒喝一声:“难道你们想留下来受罪吗?”

    大家虽有诸多的不情愿,却又终究无可奈何。临走前,作为家中的长子,老人找到了外公,兄弟俩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年仅二十岁的两个年轻人一起长大,一起读书,如同现在所有的发小一样,感情深厚。

    表叔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表弟,说:“兄弟,她就交给你照顾了,希望将来我们还有机会再见。”

    外公十分不舍地回道:“一定有机会的,现在只是风头紧。”

    表叔笑了笑,说:“但愿吧,台湾太远,我怕将来忘了这。”

    正说着,一个女孩走进了两人的视线。顿时,三个人相顾无言,话不知从何说起,却又不敢多说。对于三个读书人来说,在这个动荡的时代,百无一用的最是书生。他此去凌霄散、情丝断,终究一去不回。

    表叔走的那个晚上,门外聚集了附近的村民。他们嘴里喊着“打倒乡绅土豪”,却一个个与表叔家相拥而别。

    表叔最终还是离开了,而他则成了一名诗人,诗句中满是对家乡的怀念,诗句中满是对女孩的眷恋。他们三人从小青梅竹马,有着无数的欢声笑语,如今却只剩满心的遗憾。

    外公的抽屉里至今还留着一封信,信上只有短短十个字:“别等我了,替我照顾好她。”

    两年后,樊妈出生了,这个故事就这样告一段落了。终于在四十多年后,这个曾经的游子回来了,可是他最想见到的人却已成了一抔黄土,但那些美好的回忆依旧历历在目。

    一个女子在诗人的诗中永远不会老去,但诗人自己却已经老了!如今,他们天各一方,他们的子女又继续谱写着属于各自的故事,传承中镶嵌着轮回,一代又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