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80后: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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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邵家的葬礼

    外婆的病情恶化得很快,肚子也肉眼可见地变得越来越大,每次上厕所都需要有人帮忙拿着盐水瓶才行。然而只是过了三四天,她就已经下不了床了,只能靠女儿们轮流来服侍。

    “绍慧、绍坤,有时间多去看看外婆。”樊妈两眼噙着泪,悲伤地对着姐弟俩说道。

    自从生日过后,樊妈的心情就一天不比一天,每次看到她从外婆家回来,皆是两眼通红,伴随着一阵唉声叹气,眼泪直流。家里的饭菜基本都由樊爸来料理,而他去往外公家的频率也逐渐增多了,叫人难以想象。

    每当夕阳西下、车铃响起,姐弟俩就会来到外婆家。此时的外婆正躺在床榻上,嘴唇发白、干裂,头微微侧斜着,隆起的肚皮按着手,只见她轻轻地喘着气,却竭力地压低着嗓子,憔悴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离开。

    姐弟俩心中心酸渐生,阵阵难受,在他俩的意识里,死亡曾离他俩遥不可及,可如今却近在咫尺。樊绍慧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她揉了揉外婆的腿,带着一丝沙哑,轻声地问道:“外婆,您今天身体好些没?”

    外婆看到姐弟俩的身影,强撑着精神,瞬间露出了往日的笑容,然后温柔地回道:“好多了,外婆没事的。这边有零食,快拿去吃吧。”说完就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却又不敢用力,强压着。

    咳嗽声停住,外婆看了看身边的外孙女,说:“绍慧,你一定要多吃点,太瘦了。”

    樊绍慧笑着说:“外婆,我吃不胖。”

    外婆怎可能不知道个中原因,樊绍慧自幼体弱多病,时常奔走于医院之间。家里堆满了品种繁多的补品——红桃K、钙片、鱼肝油等,以及各式各样的中药,可她依旧会不时地出现头晕目眩等症状。幸好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症状才稍有些转变,只是瘦小的身躯却一直如此。

    此时,站在一旁的樊绍坤注意到了外婆再次肿大的肚子,说:“外婆,您肚子难受吗?要不要我扶你去厕所。”

    外婆又侧过头转向樊绍坤,轻声对自己的外孙说:“不难受,过一会等你妈妈过来带我去。”

    “哦,好的,外婆。”樊绍坤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地回道。

    “最近学习怎么样了,绍坤?”外婆反过来问道。

    “挺好的,外婆,就是语文和英语不太好。”此时的樊绍坤已经进入初中,由于没有提前补习英语,加上不爱背书,所以学起来有些吃力。

    外婆听后立刻回道:“哦,有时间可以向你舅舅和舅妈请教请教,他俩就是教这个的。”

    “嗯,知道了,外婆。”樊绍坤乖巧地答道。

    外婆就这样入神地看着自己的外孙、外孙女,安静地坐在床边,一边吃着零食,一边不时地看向她。过了好一会,外婆突然对姐弟俩叮嘱道:“往后你俩要多听你妈妈的话,她很辛苦,尽量少惹她生气。”

    “知道了,外婆。”姐弟俩乖巧地回道,说完又吃起了零食。而外婆则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姐弟俩,微微地笑着,转而又忽然陷入了沉思,然后别过脸,偷偷地流下了一行眼泪。

    日子如沙漏一样,急速地下坠。十天后的深夜,突然出租屋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樊爸赶紧起身去开门,却见外公气喘吁吁地走进门,一脸凝重地对樊妈说:“你娘可能不行了。”

    话音刚落,樊妈像丢了魂似的,脸色煞白,瞬间便哭了声来。她着急忙慌地穿上一双拖鞋,用从未有过的速度冲向外婆家,无视那初冬的寒冷。

    月光惨白,如同极北的利刃,一刀一刀刺向人间。只见她边跑边哭,边哭边喊:“妈,妈!”

    漆黑寂静的夜刹那间变得凄厉万分,那无力的呼叫声一声接着一声,回响在天际。而脚下的路也在屋檐的遮挡下,变得愈加漆黑,竟一时看不清前进的方向。

    待到樊妈跑进屋时,外婆只剩一丝游丝,轻轻地呼着气,时而抽搐着,时而挣扎着。一旁眼角通红的四姨妈拿着一块毛巾,不住地替外婆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樊妈见状强压着嗓子,带着哭腔,不停地呼叫着自己的母亲,眼泪却如雪崩一般不住地往下流。

    没多久,外公、樊爸走进了屋,姐弟俩也站了过来。紧接着,住在村东的二姨妈二姨父也赶来了,带着金晓丽、金晓峰。甚至就连屋后的两对舅爷爷、舅奶奶也到了,所有人都带着眼泪,或是面色凝重,看着双眼紧闭、不停颤抖的外婆,仿佛一切坠入了冰海。

    二姨妈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蹲在一旁,眼泪瞬间失控,同样不停地轻声呼喊着:“妈,妈。”一声接着一声,声声刺入人心,却再也难以进入外婆的耳中,因为此刻她已经失去了意识。

    “二姐,你不能走啊,你要振作起来啊。”两个舅爷爷不停地呼喊着自己的姐姐,然后抹着脸上的泪水。

    突然之间,外婆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张开了眼,看向大家,似笑非笑,然后又闭上了眼睛,只留下一丝缝隙,仿佛还留恋着这个世界。

    然而生命就是如此的脆弱,任你百般不舍,依旧难挽。仅仅十分钟后,这个老人就彻底停止了呼吸,而她也仅仅只有六十岁而已。

    作为老人唯一的儿子,樊舅终究没能赶上,她也没能看到自己的孙子。对她来说,幸福与悲伤间隔得太近,她的孙子还没学会说话,她就悄然离去了。直到这一刻,樊绍坤才知道,原来外婆得的是肝癌!

    外婆走后的那一夜,几个女儿哭了一夜,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死去活来,尤以樊妈最甚。对于樊绍坤来说,他失去的是一个亲人,但对樊妈来说,她失去却是半边天,心中所有的委屈都将无处言说。

    葬礼结束后,外公掏出了一张一万五千块钱的定期存单,递给樊妈,说:“志云,当年盖这栋楼的时候,你出了不少钱。所以你娘在临走前再三叮嘱,这张存单一定要留给你。”

    樊妈眼含热泪,对着自己的父亲说:“爷,不用了,虽然我现在日子过得不好,但那时我还是个未出门的大姑娘,您俩养育了我这么多年,盖这个房子也是理所应当的。”

    外公劝道:“志云,你就拿下吧。你妈都已经走了,我也老了,已经没什么要用钱的地方了。”

    樊妈立马回道:“那你将来给志诚吧,他住在城里,开销也比较大,而且现在又有小孩了。”

    外公着急道:“你这孩子怎么老是这么犟呢,该是你的,你就拿下。况且这个钱志诚也知道,他不会有意见的。”

    樊妈一下子哭了出来,央求道:“爷,我求您了,您就自己留着吧,我实在不能要,否则我良心会过意不去的!”

    外公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叹了一口气,他是了解她的。一直以来,她都是那么的要强,那么的倔强,只是因为她不想被人说闲话,即使再穷,也要有尊严地活下去!

    外公只好收下存单,然后对樊妈说:“这样吧,这张存单就暂时先放我这,等将来你有需要再说吧。”

    外公收下存单是对的,因为他万没想到,仅仅两个月后,这笔钱就有了属于它的用处。在一个冬风凛冽的下午,外公独自一人行走在巷子上,正朝着舅爷爷家走去。突然脚底一软,外公跌倒在了地上。

    等到外公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医院里,等待他的是一场重要的手术。外公问向自己的儿子:“医生怎么说的?”

    樊舅冷静地回道:“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肝脏上需要做个小手术。”

    外公听后有些迟疑,缓缓问道:“是不是肿瘤?”

    一旁的二姨父赶紧答道:“爸,你瞎想什么呢,妈妈那是遗传,你又没有这个家族病史。”

    手术看似很成功,很快外公就出院了,但由于是在背后开的刀,外公只能侧着睡,这让他很是难受。女儿们依旧很孝顺,逐一来陪伴他。鱼汤、鸽子汤等等,每天换着花样来照顾他。

    犹记得那是一个三月的清晨,当二姨妈推开外公的房间,一股鱼腥臭扑鼻而来。姨妈捏着鼻子问道:“爷,房间里怎么有死耗子的味道?”

    此时外公满头大汗,喘着气,回道:“是吗?我没闻到。”

    二姨妈扶起外公,准备替他擦拭身子。当擦到背后,猛然发现被褥上全湿透了,而且散发着刚才的恶臭味。二姨妈赶紧悄无声色地细细端详着,一下子就懵住了,外公的刀口已经明显腐烂,并且漏了一个大洞。

    她开始慌了,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她缓了缓情绪,对着外公问道:“爷,昨晚是不是太热了啊?”

    “嗯,全是汗。”外公无力地回应着。

    二姨妈继续若无其事地帮他擦着身子,又换了条新被子,这才出了门,然后一转身立刻就给樊舅和二姨父打去了电话。

    后面的情况渐渐朝失衡的方向走去,再也无法挽回。子女们奔走在各大医院,却只得到医生们遗憾地摇头。当再次看到外公时,他的身上正插着吸管。他已经无法进食,只能靠输营养液来维持着生命。

    外公再次问向樊舅:“志诚,你老师告诉我,我是不是和你娘一样,得的是肿瘤?”

    樊舅阻止道:“爷,您不要乱想,您就是普通的病情,我会请我同学再看一下的。”

    外公执拗地回道:“你骗我,一定在骗我!”

    樊舅并没有骗外公,外公得的并不是致命的病情,只是因为医药费过高,他找了熟人,却不曾想出了医疗事故。然而伤口的腐烂,让本不是大病的外公变得无可挽回。

    一番争论后,外公无力地看着眼前的外孙,而樊绍坤则慌张地看着这位老人,看着这张脆弱的面孔。有那么一瞬间,他冲动得想流出眼泪,但硬生生地憋了回去。樊妈的嗓子早已哑了,湿润的眼眶布满了血丝。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正值周末,老宅里站满了人。依旧气若游丝,外公无力地叫着自己的孙子,然后又叫着樊绍坤的名字,而站在一旁的樊绍慧、金晓丽、金晓峰则只剩下哭泣。

    外公脸带微笑,看着尚未学会走路的孙子,然后艰难地对自己的儿子交代着,但每一个字却又那么的有力:“志诚,将来你要多照顾点绍坤。”

    樊舅回道:“爷,您放心,我知道了。”

    只那一刹间,冷漠如樊绍坤,心也莫名地颤抖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颤抖,但仿佛间又被什么击中了,一下子就溃败了,可他依旧强装无事,静静地看着那个可怜的老头。

    傍晚时分,天色未晚,麦田里的小麦一片绿意,借着春风,自由地摇摆着。突然,一阵急促的哭声响彻了整条巷子,如同雷霆万钧般。是的,那个老头终究还是离去了,没了往日的温度,陪着小孩的外婆,一起远去。

    此时,泪水如决堤一般,涌在了樊绍坤的眼角,他趴在外公的身旁,肆无忌惮地痛哭了起来。

    曾经,每次见到这个老人,樊绍坤都会莫名的恐惧,缘于他的严格和高亢的嗓门,也缘于内心的自卑和孤僻,所以他曾无数次地诋毁着这位老人。可临到最后,这个老头却依旧惦记着他,只因他是自己的外孙!

    樊绍坤不停地悔恨着:对不起,外公,我错了,我也爱你!

    送殡的那天,四姊妹都哭成了泪人,任旁人如何搀扶,都无济于事。他们站在火化间的门口,无力地哭泣着,硕大的铁门差点就要被他们拉断。直到外公的遗体被推入火炉里的那一瞬间,哭喊声一下子冲上了云霄。

    突然之间,轰隆一声,樊妈倒在了地上,晕了过去。跪在一旁的四姨妈来不及站起来,急得跪着就挪了过去,嘴里大叫道:“大姐!大姐!”

    樊爸也跟着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抹着眼角的泪水,不住地呼喊着:“志云!志云!”

    等到樊妈醒来,睁开双眼,看到自己刚离婚、才三十岁的四妹,又看到自己眼含泪水的一对儿女,无助地喃喃自语道:“妈妈没有爸爸妈妈了,妈妈没有爸爸妈妈了......”

    一瞬间,四姨妈连同樊家人互相拥抱着,哭作了一团。